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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1:09:06 作者: 相與步於中庭
    「我要吃飯。」他說:「雞肉粥,煮爛。我要洗澡,叫劉嬸給我鋪好床,我要睡覺。」

    老天祖宗,這麼多天他終於肯開口,沈啟明笑在臉上,忙不迭跑去照做,出屋後又恍地折回頭,小人之心的揣測這是沈聆染支開他的藉口。

    「我不會跑。」沈聆染冰冰冷冷地說:「我要是想走,你們誰都留不住。」

    路在眼前,腳在自己身上,他要真有那樣狠的心,三天前就追他師兄一塊兒去了。

    「不……不是。」

    沈啟明為難磕磕絆絆,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是怕他小叔自我了斷。

    飯和床都得等一會兒,沈聆染走出祠堂門,腳踩地面發虛,晨光熹微照在身上,蹲在門口的三秋花被驚走,他搖晃著往浴室去。

    沈啟明在院裡瘋跑一通吩咐完,又回到浴室門口守著,聽著裡頭嘩啦水聲,心裡稍安。廚房灶上煨著軟爛雞肉粥,段文秀親自給端來,還拌了碟清甜爽口的黃瓜絲,劉嬸給他把床鋪好,又拿暖風機烘的軟熱。

    沈宛鴻拄著拐杖坐在桌前,沈睦先在旁邊陪著,李佳穎段文秀,沈家的人都聚在這裡比開會還齊,飯房靜默,針落可聞,誰都不說話,連二寶都不吭聲。

    沈聆染低垂眼皮嚼黃瓜絲喝粥,不理會一大家子人或是欣慰或是憂心的繁雜目光。吃完了椅子剌地,自顧自起身回屋睡覺,沒發脾氣也不發一言。

    關了三天出來吃頓飽飯,這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

    沈啟明守在床邊,雞啄米似的打盹,見他睜開眼說:「小叔,爺爺找你。」

    沈聆染點了點頭,把額前頭髮使勁往後撥到後腦勺,露出光潔額頭和清晰五官,下床換了衣服。

    出門時沈啟明站在門口。這些天他亦步亦趨跟著沈聆染也大抵明白對方什麼意思。

    「你放心。」他說:「我的情感消耗完了,不會再擺布自己。」

    正廳大門敞開,天光亮堂,沈宛鴻坐在堂前主位,膝上靠著根龍頭拐杖,一場大病叫他蒼老,旁邊位子空著,下方按輩分遞坐。

    沈聆染進門,徑直走向堂前另一個空位置,百歲和田黃擱在手邊,蓋子打開了,黃玉泛柔光。

    這位子是給他留的,鐲子也是給他準備的,沈家傳人除了他沈宛鴻沒考慮過旁人。

    所有目光都隨他進門聚來,沈聆染拿起盒子裡的玉鐲眼睛也不眨的往手上套。

    二嫂說:「你等等,我給你去拿雪花膏。」

    他沒說話也沒等,就這麼一言不發的硬生生忍了削皮挫骨的疼。

    上一次他不喊,是為了撐住場面,幼稚的傲氣作祟叫他不能喊。這一次不喊,是他根本就喊不出來,就像是吃了疼的孩子,只有在最親近人身邊,才會有撒嬌式放聲大哭的軟弱。

    以後沒有人在跟他拔老根兒,沒有人為了哄他一笑豁干湖水抓魚……他再沒有那個慣他上房揭瓦闖禍罵街,請他看月亮的人了。

    血珠從擦掉的油皮縫裡往外冒,沈宛鴻沒了話說,段文秀一臉揪心。沈聆染目光平靜,平靜又疏離掃過面無表情的沈睦先和緊眉的李佳穎,他說:「我還活著。」

    「並且以後會一直活著,讓你們失望了。」

    燈籠高掛,春聯貼起,紛揚大雪讓天地沉靜,舉目白茫,又清又冷。

    頂著這樣的天到了年三十,今年祭拜灑掃收拾照樣由段文秀負責,從生日宴後她就沒停下忙,不到半個月人瘦了三圈。

    年夜飯張羅一大桌子,勺筷碰碗碟,吃的安靜又沉悶,吃完飯沈睦先帶二寶出門放炮,女眷在廚房包餃子,其餘人要不出門搓麻將要不回房休息。

    沈聆染喝了點酒,沈啟明怕雪天路滑他不留神摔跤,順路把人送回去。地上積雪一掌厚,昏暗燈光照著小路,沈聆染捨近求遠順正門影壁後的池塘繞回房間。

    沈啟明見他坐在冰涼的石面上,難受仰著頭,大概是醉的恍惚,連坐都坐不穩,夜很靜,雪落無聲,沈聆染沉默半晌,突然低低說:「梁堂語,我頭疼。」

    這是半個月來,他第一次提那個名字,沈啟明聽見了,一路跟來的沈宛鴻也聽見了。

    正月初六,沈啟明大清早就把他小叔從被窩裡拉出來出門聽書,街上到處都是硝煙味和紙屑,茶樓里座無虛席,沈聆染厭煩吵鬧,又覺《隋唐英雄》沒意思,聽到一半就要回來。

    沈啟明攔著,擋著,出門後又要帶他去喝茶又要請吃酥油果子,沈聆染覺這殷切阻止下有陰謀,堅持要回家睡覺。

    一進大門,沈啟明開始喧囂吵鬧,似乎要叫全院聽見,沈聆染趁其不備,突破阻攔快跑兩步回屋。

    踏進門檻正碰見他二嫂在屋裡翻找,門敞開著,三秋花在門口探頭,場面一度停滯。

    段文秀被當場撞破臉漲通紅,窘迫站在原地,手中拿著藏藍雲紋的小盒子,不敢看他,又怕他質問,支支吾吾解釋:「爸說了,咱們沈家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不占人便宜,那些貴重寶貝的東西,得給還回去。」

    沈聆染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從地上那些東西上一件件掃過。

    硃砂手串,雞血石,包括借的《畫論》和買的棉衣棉鞋都找了出來……

    沈啟明急急追來,卻只能站在旁邊搓手不安,怕他小叔生氣,怕他怒髮衝冠去找爺爺理論。

    他二嫂受誰的命令不用多說,沈聆染眼皮低垂,沒有阻止也沒有叫罵,轉身出去,默認了這場「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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