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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1:09:06 作者: 相與步於中庭
他眼下烏青,眼眶通紅,低頭咳嗽驚天動地,沒有半點傍晚在宴上時的意氣風發,連打人時候的傲氣都沒有了。
那頓荊條似乎好像是抽在他自己身上,精疲力竭又傷筋動骨。
夜很安靜,沈啟明過去給他順背,梁堂語站在床邊,等著咳嗽暫歇後的問責。
一聲接一聲撕扯器官聽的人揪心,銀白頭頂在眼前顫動,不由讓梁堂語想起他爺爺臨終前的場景,一樣的燈光明亮,也是如此咳嗽不斷。
他伺候床頭,病來如山倒,不等人再多說兩句話,多餵兩口飯一切便都已來不及。
沈宛鴻唇上咳出血絲,緩過兩口氣喝水強行壓下,墊著喜上眉梢流蘇靠枕,聲音沙啞說:「梁先生。」
他滿面病態,但威勢在抬起眼皮的蒼老眼中盡顯,「照理說我作為一個長輩,不應該跟你計較什麼,我自己沒管好兒子,怪不得任何人。」
他遲緩把杯子在烏木床頭柜上擱下,握拳砸的嘭一聲響,瞪向他,清清楚楚地說:「可我咽不下這口氣。」
「沈聆染在我眼皮子底長了十八年,我把他教的熟是非,知對錯,懂進退,去了烏昌跟在你身邊半年,回來就開始發瘋,變成現在這模樣。你本事大,把我的好兒子帶成這樣!」
在去烏昌前,沈聆染有小性子,喜歡跟他犟嘴,沈宛鴻表面氣著惱著,心裡美得很,覺這其中自有樂趣。
沈硃砂是他這輩子的驕傲,是他筆直的脊樑。這事要早些年發生,他還年輕,管著打著修理著,不至於這麼傷筋動骨,可如今這麼大年紀了,半隻腳都邁進棺材,再挨這麼當頭一棒,還怎麼受的住,還怎麼管的住,臨死都不能瞑目……
「我瞧得上你,才放心他跟著你,他又是花錢又是疏通關係給你辦展賣畫,我知道,我默許。我縱他用沈家名頭給你發展。梁堂語,我不求你回報,但你怎麼能這麼忘恩負義跟他胡攪和!」
沈聆染是他的兒子,是他看著長大手把手教的,自認為沒長歪,沒學壞,如今染上這敗壞門風的毛病,能是誰拉攏的!
沈宛鴻字字誅心,誅心又偏袒,梁堂語抬不起眼,他聽出話里歸咎的意思,若能讓沈聆染能少挨頓打,哪怕是一下,他都願意擔下所有罪責。
房間裡的空氣是冷的,邊上小爐是冷的,周遭一切都是冷的,他很低很低說:「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教唆他,擺布他,勾引他。」
「夠了!」
沈宛鴻覺著他不要臉,竟能直白說出這樣話來,瞠目怒睜,「你不是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你們梁家。沈聆染一時上頭死不悔改,你去跟他斷了,以後再不許聯繫!」
梁堂語沉默了,低著頭沒應。
沈宛鴻傾身起來,盛怒下氣勢壓人,赤裸裸威脅,「沈家能給你現在的名聲,也能毀了你現在的一切。我能叫六枯山水起死回生也能叫它傳不下去,絕在你手裡,叫你以後下九泉也不敢見列祖列宗!」
沈睦先的幾句造謠就讓他多年翻不了身,若是沈宛鴻要打壓,梁家這輩子別想露頭。
梁堂語緩慢抬頭與他對視,唇角低垂,面容平靜,身側握緊的手麻木鬆開,壓抑著出了口氣。
「沈老,任何一個流派能否傳承下去不在於某一個人是否名揚天下。」
只要後繼有人,哪怕是一個也歸傳承有續。
「我在烏昌藝專教書,我有很多學生、將來只要有一人還記得六枯山水,我便滿足了。」
「你——」
沈宛鴻瞳孔劇烈顫動,被這兩句話噎氣紅臉,他自詡通透活過幾十年,這些原本是他最應該明白的,現在卻反要梁堂語來教。
他曾最欣賞梁堂語這份通透和風骨,甚至一度希望沈聆染能學到,此刻卻叫他痛恨到死。
因這,他拿捏不了,掌握不住。
梁堂語是真不怕所謂的「一無所有。」
房間裡空氣焦灼,沈宛鴻呼吸再次急促,沈啟明上前給他拍背,端了水過來潤嗓子,沈睦先回來送醫生開的藥,段文秀也進屋照顧,床前圍了人,拍背的,遞水的,順氣的……倘若沈聆染此刻在這裡,也絕對是其中一員。
梁堂語看著,等著,騷亂歸於平靜,沈宛鴻閉目靠在床頭。
梁堂語立在床尾,遠離所有人,在一片寂靜中,「我答應你說的。」
沈宛鴻睜開眼,沈啟明驚詫側臉又緊鎖眉頭。所有人目光聚來。
梁堂語煢煢站在這裡,渾身卻輕飄的幾乎踩不實地面,緊緊握拳,「倘若他沒有高堂在上,倘若沈老你正值壯年,我會不顧一切帶他走,天高海闊,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他。」
沈宛鴻怒目而視,大呵:「你不要臉!」
梁堂語淒涼扯了下嘴角,事到如今不要臉也好,神經病也罷,心裡那個填不上的窟窿比多少難聽話都來的實際。
「我答應你們不再見他,不是怕沈家勢力,也不是怕聲名狼藉。你是生養他的父親,他在乎你,不願你傷心難過,我也不願他陷入兩難境地。」
他們可以繼續僵持下去,賭一把,賭沈宛鴻不會被氣死,賭他終究會為了沈聆染活下去而妥協。
可梁堂語不想賭了,他父母早早去世,他比別人更能理解何謂「子欲養而親不待」。
今晚之前,他以為,這世上只有自己會成宿陪著沈聆染,只有自己才會給與無微不至體貼關懷,可他錯了。段文秀說得對,如果沈宛鴻因此不幸,沈聆染餘生將在悔恨愧疚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