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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1:09:06 作者: 相與步於中庭
魏淺予敢抬起頭看他師兄,梁堂語神情平靜,沒有一點要怪他的意思。他不缺心眼,接過帕子,明白對方早已知曉這些。
知道這些,卻從沒放在眼裡,心底不知為何湧現出了一絲微妙失落。
周圍人反應過來,三三兩兩開始跟魏淺予拉家常套近乎。那副《胭脂海棠》就鋪在桌上,打下手人的成了主角。
魏淺予不願意搶他師兄風頭,藉口出門洗手,又碰上五嬸叫吃飯,說湯圓已經熱了兩回,再熱要散了。
魏淺予手裡撥弄涼水,超後看了眼燈火通明又熱鬧的書房,門窗間傳出的說笑儘是恭維聲。
四年前因為他一句話,梁家被排擠出了畫壇,梁堂語獨守一隅坐了這麼多年冷板凳。今夜,因為他的態度,梁堂語重新步入正統,得到烏昌畫壇的認可。
六品齋贖回來了,名聲挽回來,雨毛皴也學了,他師兄有才華又有風度,以後想怎麼發展盡有餘地。
「年少輕狂,壞了師兄前程。」他說:「現在,連本帶利一起還你了,師兄。」
魏淺予不管書房那些人,跟著五嬸去飯廳吃湯圓。茶罐和他並排坐著,扭屁股顯擺自己的糖。
五嬸端湯勺給他們從青花瓷盆里盛熱乎乎湯圓,先跟魏淺予道謝白天送的那條真絲紗巾,又說以後別再亂花那些錢,少慣著茶罐吃糖。
魏淺予說:「小孩子嘛,想吃就吃點。我小時候直到吃壞了牙才止住的。」
他摸著茶罐毛茸茸的後腦勺,「我跟店裡人說好了,以後你想吃糖就去店裡要,管夠。」
茶罐眼珠滴溜溜轉,「那我長大了,還能去要糖嗎?」
五嬸聽他貪得無厭要打,茶罐往桌子底下縮,魏淺予熟練配合把人護在胳膊窩下。
「能啊。」他在五嬸怒其不爭的威脅眼神里慢悠悠說:「你長成大胖子,長到八十歲,只要我家店不倒,你儘管去,說你是沈聆染的侄子。」
他置氣絕食那天,茶罐把心肝寶貝似的兩塊奶糖給他放在窗框上。他已經交代好了,從店裡出帳,只要茶罐願意,聆染堂慣他這輩子吃糖。
五嬸看著魏淺予,半晌後低下頭,手腕上銀鐲子在燈影下明亮,他靜默眨了眨眼,總覺著今天的小魏像是臨行送別似的,儘管笑著,卻看不出有多高興。
她把熱騰騰湯圓端到眼前,專門給魏淺予用了只大碗。
「我做了米酒桂花釀,在冰箱裡鎮著,嘴饞了就去拿著吃,但不宜吃太多。」
一來現在天涼,吃太多冰品對腸胃不好,二來米酒也有度數,小孩子禁不住,吃醉了要尿床。
三個人吃完飯,五嬸去書房看梁堂語,那群人還沒散,架起香爐茶桌似乎要秉燭夜談。她沒攪擾,湯圓不能久放,炒了碗飯給梁堂語捂在鍋里。
夜已深,茶罐明天還得上學先回院裡睡了,魏淺予等梁堂語,吃了湯圓又在飯桌前喝桂花釀。
五嬸也沒回屋,坐在他身邊打毛線織手套,手套斷斷續續勾了三五天,只做好一隻放在針線笸籮里,淺灰色的線,針腳整齊細密。另一隻還差大半。
她給魏淺予試了試,毛線帶彈力,正正好貼著手,魏淺予覺著可以,五嬸來來回回瞅著不太滿意,又把指縫地方拆了兩扣。
「我看你愛戴手套做精細活,你手指頭細,鬆了動作笨不舒服。你別看外邊賣的花樣多,但自己織最舒坦合手。」
魏淺予看著她在燈下忙,盯得久了眼眶發酸,他媽去得早,剩下家裡清一色的大老爺們,哥嫂們有自己的日子,哥哥們有嫂子疼。
他是家裡最小的,按理說會受不少照顧,但他和大哥從小不對付,大嫂每次都用冷眼瞅他。
二嫂雖然對他好,但嘴笨手也笨,手套圍巾之類的都是領著和沈啟明一起在商場買。
長大後魏淺予再不用人惦記,學會了糟蹋錢臭擺譜,穿戴講究蘇繡蜀錦鑲金線的嚯嚯,怎麼貴怎麼來,現在想想,穿著也並不舒坦。
第一次有人專門給他織手套,一針一線的講究。
魏淺予用掌根擦了下眼睛,要出去走走醒酒。
他喝了冰鎮桂花釀,身上不涼反熱,出了飯房沿著鵝卵石鋪路往前,一直走到荷風山館,這人酒量淺但酒品好,沒撒酒瘋沒尿床,只是獨自坐在鵝頸椅上。
風動竹葉簌簌,耳朵和渾身都格外鬆弛。黑夜裡的雲稍稍挪開一點,枯荷滿地,淡眉似的的殘月投在池水中,又很快不見。
他明兒就要走了,心裡想著回來卻不知道要怎麼回來,聆染堂的總店在北京,烏昌終歸不是他家,他捨不得這份安逸,卻沒有理由賴下。
他閉了閉眼睛,這時風動雲移,池子裡那僅有的一點光閃爍,似乎隨時準備消失。
細微的腳步聲出現在身後,魏淺予沒有回頭就已經知道是誰。梁堂語借池水反射天上那一點微弱光,看他眉頭緊皺,神情悽然,
魏淺予靠在鵝頸椅上,酒勁上來,懶洋洋又慢慢地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都是衰詞,好像世界上什麼好的東西都會改變留不下一樣。」
他不喜歡漆黑的夜,他媽去世在沒有月亮晚上,現在他又要和師兄分開。
為什麼月亮不能一直美滿懸於天上,為什麼在意之人總不能挽在身邊。
自從前日在大街上看見沈家人,梁堂語就預感到魏淺予要離開。他面上依舊平靜,心裡卻做亂麻,脫口說:「那我送你一輪,只圓不缺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