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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1:09:06 作者: 相與步於中庭
梁初實狐疑盯著他,總覺這小孩在憋一股不得了的壞勁。
魏淺予察覺到目光回視,扣住手腕轉了轉,似乎上頭有個沉重的鐲子,極輕極輕笑了下。
他不慌不忙把襯衣袖子又往上挽了兩扣,整隻小臂都露出來,桀驁內斂,神氣盡顯。
「諸位看官坐罷,擎等好戲上場。」
梁家老太爺之前收藏過一套琉璃研缽,魏淺予先前翻石頭時看見過,正好拿出來使。
透明研缽里盛著鮮艷的硃砂塊,陝西旬陽的天然礦,開採後經過除雜提鍊形成這一小塊結晶,片狀,性脆。
魏淺予熟練用小錘壓碎研磨成粉,滴水,攪勻,他的指尖浸沒在湯中,色湯旋轉,沒有人知道裡邊發生了什麼,硃砂液肉眼可見層層分離,朱標色上浮,他用指背撇出置於白瓷碟中。
顏色撇出後需要混膠才能使用,如此著色方能不脫,尋常畫畫用膠水都是豬皮或者牛骨,偶爾也有兔皮膠等等。然而魏淺予都沒用。
第一層色撇出,他的右手繼續攪弄研砂,左手從褲兜掏出一塊白芨,指甲刮去表皮,在分好的朱標色中打圈摩擦。
白芨有膠性又有藥性,入顏料不僅能增加粘稠度還能防腐。
全場針落可聞,無一人說話,屋外湘夫人軟叫了聲反襯得屋內安靜,這一手「硃砂水飛」著實讓人看呆。
陳澄望著嫻熟又從容的魏淺予,沒在湯里的指尖看不見,但深淺不一與色相不一的「紅」被一碟碟分離……
高超的研砂師父能將十克硃砂水飛出十二種顏色,色相所差不過一二,魏淺予面前擺了十八個小碟,碗裡還留有餘,還在繼續做分離。
神乎其技的手藝,對色相細緻的把控,這是老天賞的飯碗。年紀輕輕能做到這種地步,這孩子是誰已經不言而喻。
梁堂語構完圖定好稿,干枝參差勁韌,濃葉繁茂,到了要在空白處點花之時。他的筆握在手中,視線偏出紙面半寸,他不知道魏淺予要怎麼幫他,怎樣叫他「看見」顏色。
梁堂語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將自己全部秘密交託,卻又深信不疑對方能接住。
魏淺予將瓷碟托在他眼前。碟中依舊是一片毫無生機的灰,梁堂語看不出也辨不清。
魏淺予用下巴輕點,看著他彎眼笑,意思很好傳達——師兄放心,有我呢。
梁堂語將筆頭摁進,筆尖飽蘸淺紅,胭脂色花瓣在紙上生出。
魏淺予熟知他師兄作畫習慣,淺紅過後,梁堂語要畫漸染的花瓣,他端起大紅呈上,點色時遞過硃砂,檎丹、朱孔陽……一筆一碟。
他對顏色敏感度異乎常人,旁人眼裡的大紅他也能繼續水飛分離出相差甚微的三色。只要他將每一碟顏色分的足夠細膩,那梁堂語辨不出又何妨,直接按照他給的順序蘸取使用便可。
他用自己精微的辨色能力,讓他師兄不用調色控水也能做出細膩有變化的海棠花。每次呈在手心中的碟子,便是最適合下一筆的顏色。
梁堂語下筆如飛,十幾種「紅」繪製而成的海棠,嬌艷帶羞,宛若活物。色調和諧,筆觸豐富變化有序。
不能辨色是梁堂語無法述諸於口的隱秘,除了他爺爺和梁初實誰都不知。這是打娘胎裡帶的毛病,他無法跟旁人解釋奼紫嫣紅的春日紅花,於他而言是連片陰沉的灰。
他不知道何為赤何為朱,念書時語文老師講朱紅的太陽與赤色的霞亦無法理解。別人說紅勝火,紅的明艷。但他眼裡早晚的天邊是一片灰暗,和陰天下雨時候一樣。
他看不見、摸不著,也感知不了。
梁堂語用藤黃點完最後的花蕊,擱下筆,側目看向旁邊的人。
因為這人的名號叫「硃砂」,冠壓千萬色高居魁首的硃砂。
紫為帝王黃為尊,半點硃砂壓天下。
他依舊看不見,卻能夠領會,那一定是最艷麗熱烈的色彩。
今夜的天不好,日子也不好,涼風順四周窗戶往裡灌,桌上的紙張嘩啦嘩啦翻動。
一個小時前吵吵嚷嚷的書房現在安靜的詭異,驚訝的,呆滯的,等著看熱鬧的,心思各異。
海棠很美,墨骨靈動,調色的把戲誰都能出來,但此時梁堂語是否能辨別出顏色已經不重要了。沈硃砂躬親研砂,他身後有沈家,那些有關二人不合的傳聞不攻自破。
這倆人哪裡不合,一口一個師兄師弟的叫著比親兄弟都合。
梁初實瞪大眼睛,心裡頭紛亂如麻幾乎不知道今夕何夕。那一手「硃砂水飛」別無二人,他是沈硃砂?他怎麼會是沈硃砂?為什麼他是沈硃砂?!
沈硃砂的名頭,即使隨便扔兩個標點符號地上,旁人都得跟著陪笑。
第45章 挽月
魏淺予被所有人盯著,他耷拉眼皮不吱聲,手下有條不紊收拾用剩下的顏料,想抬頭看一眼他師兄,卻不是很敢,因為之前的欺瞞,他做事不好看,梁堂語也難堪。
陳澄輩分最大名氣也最大,捋了捋鬍子走到對面,隔著桌案笑說:「我就說你面熟,原來是聆染啊。你爸最近身體還好嗎?咱們有好些日子沒見了。」
魏淺予說:「嗯,挺好的。陳老身體依舊硬朗。」他用粗糙的試筆紙胡亂擦自己指尖上的顏料,也不管是否會磨破。
旁邊遞來一塊手帕,是藏藍色的,是梁堂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