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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1:09:06 作者: 相與步於中庭
    梁堂語視線落在畫上,面容沒多大變化,心倒是寒了兩節,指尖抵著面前的天杆,半垂著眼皮說:「陳老的畫,肯定是好的。」

    「好在何處啊。」梁初實不聽別人說,非得不依不饒地問他,「你具體分析分析,尤其是這上乘的硃砂色,你得仔細說說,怎麼能用一個好字就敷衍。」

    他揪著自己侄兒問,其餘人不說話了,跟著看他,也看熱鬧。陳澄抖鬍子,瞥見立在一邊的魏淺予,他站在梁堂語身後,那雙手纖細修長,凸起的腕骨在燈下白潤的泛光。

    茶罐從門口探頭,腮幫子鼓鼓的好像在吃糖,瞅著滿屋亂鬨鬨的,用指甲咯吱咯吱刮門框,聲音不大,僅讓離得最近的魏淺予聽見。

    魏淺予踱到門邊,茶罐從隨身背的小包里掏出巴掌大的絲絨緊口袋給他,連帶著一把奶糖和幾塊石頭,小聲問:「你吃嗎?那個哥哥給我的。」

    魏淺予拍了拍他頭,提醒以後別把吃的和玩地裝在一起,不衛生,叫他去洗手,茶罐笑著把腦袋縮回去跑了。

    夜色濃郁,天上玄青,今夜無月也無星,這是魏淺予最不喜歡的晚上。

    梁初實眼瞅著梁堂語不開口,又得寸進尺地要他畫畫,「你評不出陳先生的畫,說明工夫不到家。現下正好,你畫一幅讓陳先生來評評,這麼多年非黑即白作畫也夠枯燥,偶爾碰點顏色,機會難得。」

    梁堂語抬起眼,一瞬不瞬盯著梁初實。這是他的親二叔,看著他從蘿蔔頭丁點長到現在,在炎炎夏日裡給他買過冰糕,扛著他穿過寬街窄巷站在露天大街上看戲……如今一家人竟然做成這樣,悲哀又使人心酸。

    梁初實目光跟他在半空中相碰,沒有任何觸動,假惺惺地說:「大侄子你可別誤會,主要是我前兒個在茶樓喝茶,聽了個傳言,說你不辨朱色,我想這哪能啊。」

    「肯定是假的。借這個機會,你就畫一幅,無論好賴,辟了這謠言。」

    「哦,對,你這書房裡沒有硃砂,畫不了。巧了不是。」

    梁初實從口袋裡掏出一小斷錫管顏料,商標上清楚印著「硃砂」二字,還帶著英語翻譯。

    「你妹妹今下午畫畫,我出門走太急,不小心揣褲兜里了。」

    他扔在桌子上,「正好給你使。」

    筆墨面前就有,硃砂他也帶來了,梁初實自導自演把梁堂語所有退路堵死,叫他再無理由推辭。

    書房內安靜下來,周圍人看梁堂語微沉的臉色心裡就有了數,怪腔怪調的話都能聽得出來,這家叔侄現下徹底撕破臉皮,找了他們來見證,梁初實敢這麼做肯定是有把握,今晚鐵了心要毀他。

    魏淺予站在梁堂語身後看著他師兄,整齊的鬢角,挺拔的脊柱,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師兄偏是個皮相與骨相都好看,萬中無一的人。

    這病他早就知道,從看不出長毛的硃砂印泥,從那副大紅的毛線手套,魏淺予聰明,猜到了,

    「二叔不是說今兒個是來長眼的嗎。」

    魏淺予走到前面,就站在他師兄旁邊,肩膀挨著。

    「師兄,你就畫一幅給大傢伙長長眼吧。」

    唱戲人的嗓,研砂人的手,作畫人的眼,他師兄受老天眷顧,生在了以「六枯山水」聞名的梁家,他又不受老天的眷顧,走上這條路又缺乏那樣寶貴的東西。

    他師兄被剝奪的才能,恰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天賦。

    冥冥之中,都是緣分,他從北京追來,也許就是為了做他師兄的眼睛。

    第44章 他是沈硃砂

    梁堂語看向他,屋裡的人都看向魏淺予,諸多目光他都受著,拾起桌案上的錫管顏料拋回梁初實懷裡。

    「這種玩意兒就別拿出來了,拿太陽底下三個時辰三個色,塗在紙上還嫌作賤我師兄的一品檀宣。」

    傳世名作歷經千年不腐不朽,因為所用原料都是純天然的礦物,錫管顏料有千萬般好,可弊端就是經不住時間打磨。

    梁初實覺這人臭擺譜,毛都沒長齊竟然還嫌棄人家用錫管顏料的,起勢要罵他,問他能有什麼高招。

    魏淺予把剛才揣褲兜里的紅絲絨布袋握在手裡,白皙的指根纏著殷紅穗子,紅白相宜。

    「師兄。」

    他不理會梁初實,回頭看梁堂語,兩隻眼睛明亮,明亮底下又藏小心含蓄,「你畫當年那副《胭脂海棠》,我給你研砂,你信我嗎?」

    他的語氣謹慎,神色試探,一句話讓人聽出了祈求原諒的意思。他的身份這就要暴露了,心臟怦怦跳,怕他師兄和他生氣,因為當年大展的事怪他怨他,不肯叫自己幫他研砂。

    梁堂語沒有說話,盯著他的眼睛看半晌,目光又從臉挪到手上,最後落實在了身後畫案。

    他走過去,旁邊人往兩邊挪開給他讓路,《九九寒梅圖》被捲起來擱在一邊,梁堂語從架子頭上抽了張新的宣紙攤開,黃銅鎮紙字中央捋平向四方。

    墨汁入碟,筆頭在筆洗中涮里一圈,舔墨下筆,無需勾線,行筆頓挫間海棠干枝濃葉墨骨天成。

    當年那副《胭脂海棠》他畫了半個月,僅能憑藉自己的感覺來調色,滿地都是廢稿紙,他畫了太多遍,對每一筆都爛熟於心。

    魏淺予高興他師兄能將那些恩怨擱置一邊,又或者他師兄就從沒怨過他。吊在嗓子眼的心終於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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