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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1:09:06 作者: 相與步於中庭
沉默的氣氛就在兩人桌椅間這方寸之地蔓延。梁堂語收回手把花生豆塞進自己嘴裡,垂眸吃了。
「聆染堂的東西在我眼裡是值那個價的。」他知道魏淺予憂心自家傳承,揣摩了一路,還是想安慰安慰他,「剛才我沒有反駁,並非同意他的看法,或者說,並沒有完全同意。我只是沒想好要怎麼回答。」
「現在我想好了,你肯聽嗎?」
一直裝木頭的師弟終於賞臉看他。
「聆染堂的東西確實貴,尋常學生和作畫人用不起也是真的。一筆硃砂半兩金,這東西就不是給尋常老百姓準備的。」
梁堂語說的是事實,魏淺予也承認,贊同的點了點頭。前些天打電話回家報平安,他爸也說他雖然心眼小,但也講的通道理。梁堂語這人他是看的上的,讓魏淺予跟著好好學做人,日後心胸也寬廣些。
梁堂語看他靜默的臉,心說他師弟的心出乎意料的大度,繼續說:「硃砂原礦、蓼藍葉子原不值那些錢,但研砂制色,這門手藝傳承下來,也是不容易的。」
「我不懂顏料,但各行當大抵都是一樣。就像彭玉沢一張戲票賣幾十塊錢,別人說貴,在台上轉幾圈唱幾嗓就是了。可十多年冬三九夏三伏的練功吊嗓,這些別人看不見。」
「聆染堂的東西,在於顏正色純,在於天然砂質歷經千年千年不腐不褪,代代相傳匠人的精力和心血溫養著這門手藝。它好,但並不是好的東西就適合所有人。」
「獻玉要逢知玉主,賣金須遇買金人。」
廳內光線變暗,幕布緩慢拉開,如潮的說話聲褪去,一陣細密鑼鼓聲從台上傳來,碧冠青衣的道姑陳妙常坐在柳條風月之下撫琴,琴聲娓娓……台上人開腔:「月明雲淡露華濃,倚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閒步芳塵數落紅。」
魏淺予在變化的光線中看著他師兄明滅的側臉,他師兄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同樣也不擅長說謊,每次勸他,話都不多,卻句句能送到他心裡。
梁堂語說完那些話後隨手開始剝花生,視線和傍人一樣落在台上。
魏淺予突然發覺自己的心思很奇怪,就諸如此刻,他師兄認可了他的手藝,他就開心,並不在乎女學生說過什麼。
他開心又惴惴不安,因為心裡還揣了個為家族所不容的「大逆不道」的想法。
「師兄。」魏淺予隔著桌子探身湊近了點,很小聲地說:「我問你一個問題。」
梁堂語道:「你說。」
「把顏料賣給什麼都不懂的外國人,開闢國外市場,你覺著這是糟蹋東西嗎?」
梁堂語略擰了一點眉頭,側臉看他,四下昏暗,魏淺予眼裡卻好似有光,心裡的期冀都不加掩飾寫在臉上。
「不算。」梁堂語垂眸將一顆花生塞進唇縫,音色略有含糊說:「肯出錢買,就是肯賞識,賣給肯賞識的人,不算糟蹋。」
他原本就是為了哄孩子開心,沒想到剛說完,手腕被人猛地拽住越過桌子拉向前。魏淺予就著他手吃掉了上邊的那顆花生,梁堂語感覺他的舌頭舔過了自己的指尖,一觸及分,若不是光線昏暗,魏淺予能看到他瞳孔驟然張大。
他的動作很快,梁堂語回過神已經鬆開手,眼睛彎著,心滿意足癱在椅背上笑。
「師兄,我真的太喜歡你了。」第一次有人明確支持認可他的想法,魏淺予開心,更加堅定要把這條路走到底。
「你要是個女的,我就讓我爸來梁園提親。」
「……」
梁堂語沉默半晌,神經末梢似乎還留著那點柔軟溫存的觸覺,他五指收攏成拳放在膝上,「做你的美夢。」
戲台上,潘必正真在在唱嘆自己孤獨,魏淺予在咿呀的唱腔中小聲問他師兄,「師兄,你也有這種孤枕難眠想找個媳婦摟著的時候嗎?」
「……」梁堂語覺著他今天沒邊的話格外多,眉頭一緊一松,問:「你今天怎麼突然對聆染堂的顏料感興趣了。」
「……」魏淺予心說自己一時大意,只顧著耍脾氣,回顧剛才是不是露餡了。
「沒什麼。」他含糊說:「想學畫畫,帶顏料的不帶顏料的都想學。師兄,你捨得傳我你的六枯山水嗎?」
梁堂語臉上寫滿「你在說什麼屁話」,「我在學校上課,還差你一個學生?」
「你我都拜在一個門下,你還要收我做學生,擺明是想占我便宜。」
梁堂語說不過他,只道:「小白眼狼。」
「連小白眼狼都知道叫師兄,不白眼狼的從來不肯承叫我一聲師弟。」
「師兄,難道你不想師弟想別的?」
「……」梁堂語經年累月聽彭玉沢絮叨《梁祝》,即便品不出韻味也對唱詞爛熟於心,聽出了弦外音,沒好氣說:「我想你閉嘴。」
戲正到高潮,陳妙常和潘必互相言語拉扯,魏淺予伴著樂章在台下眉飛色舞地逗他師兄正歡。
一場戲結束,兩人都沒聽到什麼,就只記得最後那句「潘相公,花陰深處,仔細行走。」
謝幕時台下人往上扔賞,魏淺予站起身準備退場,前後甩動手臂看著光鮮亮麗的戲台,彭玉沢的目光正朝這個方向望來。
「師兄,有錢嗎,借我捧個場。」他似有所指地說:「我得感謝彭先生贈票,請我聽了一場這麼好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