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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1:09:06 作者: 相與步於中庭
書房旁邊有間院,白牆灰瓦,青磚鋪地,院中央有一株繁茂紅豆,樹蔭下苔蘚堆積如繡,正對洞門有間以前用來賞花坐禪的小館,四周檐角翹起兩層飛檐,木結構和匾額都是深褐色的——寧靜淡泊,自然天成。
魏淺予在這樣一片風韻簡雅中,騎坐在後牆上,左手扒飛檐,竭力往下探身用右手去掏瓦當底下露出的洞。
茶罐扯開嗓門,站在紅豆樹下手舞足蹈地指揮。
「往左一點,再往左一點,右,右,過了。」
梁堂語走到洞門外就看到這幕,火氣躥上來——這兩個熊孩子當真無法無天,爬南牆拔鈴舌還不夠,現在竟然敢上房揭瓦!
「魏——」他張開嘴就要喊出來,話嗆到喉嚨又硬生生憋回去——魏淺予正單手攀著檐,整個人重心落在下方,要是受驚手一哆嗦,直接就能從牆上栽下來。
雖說摔死也是作的,但梁園從此就變成凶宅。梁堂語沉著臉,就站在門口等他掏完下來。
「嘶——」並肩站在門口的彭玉沢嘖嘴,疑心自己看錯了,又擰著眉仔細辨別百歲和田黃,問:「他怎麼會在這?」
「你們認識?」儘管是問句,但梁堂語尾調很平,似乎並沒有多少意外。接觸魏淺予這麼久,他能覺出這孩子和高中放學時候撒腳丫子從校門口飛奔出來的那群不一樣,多少有些枷鎖和身份在身上。只是魏淺予不主動說,他也不過問。
知己相交,交的就是一個心字。
彭玉沢目光收回轉到梁堂語身上,挑起眉梢,「你不認識?」
梁堂語沉默。
彭玉沢用摺扇敲了兩下手,仰頭笑有幾分啼笑皆非的意思,「老梁啊老梁,以後他要是睡了你老婆,你也要這樣轉頭就忘。」
梁堂語:「……」
他不明白彭玉沢這個老光棍,為什麼總愛揶揄他單著?
斜睥他問:「你們有什麼淵源?」
「我跟他,不過前年在我師父忌辰宴上見過一面,算不上淵源。」彭玉沢用扇子前端抵他胸口,輕輕敲,「倒是你,跟他的淵源就大了。」
「當年誰逼的你,在大展上剮畫?」
「是誰逼的你,賭誓不做賦彩之作?」
「又是誰,在六枯山水沒落這事上『功不可沒』。」
梁堂語眉頭隨彭玉沢的話皺起,視線落在院內牆上——魏淺予已經把右手伸進屋檐下的洞裡,正在憑感覺往外掏。
「原來是他。」
「是他。」彭玉沢抱起手臂靠在洞門上,仔細地觀察梁堂語反應,妄圖找出點被欺瞞或者背叛的憤怒來好讓自己樂一下,然而卻什麼都沒有。
「沈家現在的掌權人,沈硃砂,你的死對頭,你竟然不認識?」
梁堂語確實不認識,這些年他深居簡出,不參加宴會清談也極少離開烏昌,如今畫壇上有名的是誰流行什麼他都不去打聽,當然不知道當下名聲鵲起的「名人」。其實就算是在四年前,他都沒有抬頭看過那個放狂言的孩子。
彭玉沢心疑,「他不是一直看不慣你嗎?怎麼還會來你這做師弟?」
梁堂語不了解沈聆染,可他認得魏淺予,兩人在那夜有過短暫交心。
「那麼大的家裡,很多時候,『他說的』不一定是『他說的』。」
彭玉沢聽著「大方」的維護,「我怎麼覺著你一點都不恨他。」
梁堂語好笑問:「我為什麼要恨他?」
外人都說當年他是因為沈硃砂的「狂悖侮辱」剮畫。可梁堂語自己清楚,那只是個契機卻並非根由,就算沒有沈硃砂,他也走不成那條路。
「我說過的,我當年的作為和沈家沒有關係,這是實話。」
彭玉沢想看的表情沒出現,想要的反應也沒有,有些無趣,隨梁堂語目光看向那邊掏屋檐的人,客觀評價說:「你們沒有矛盾也好,和他走近些,對你日後只有好處。」
「聽說沈老爺子準備分家了,分家後沈聆染正式成一把手。老梁,你是他師兄,可以借這梯子,讓六枯山水往上躥躥。」
梁堂語沒說話,眉頭緩慢往裡蹙,靜靜看著院子裡正認真掏鳥窩的孩子——魏淺予從洞裡扒出麻雀築巢的茸草,有一片沾在鬢角,欣喜地對茶罐嚷:「有東西有東西。」他說完,抿著舌尖把整隻手臂都探進洞使勁往裡掏……
梁堂語知道彭玉沢的想法自然又正常,面對資源和機遇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反應,正因為這種心理太順理成章……他覺悲哀,是不是從小到大,所有圍在沈硃砂身邊的人,都想從那瘦削的身上剝點什麼下來。
以至於那夜,他才能說出那樣深刻露骨的話。
「我沒什麼可求他的。」
彭玉沢瞟了他眼,又看魏淺予,轉了話題,「這祖宗膽還挺大,那麼寶貝的一隻手,不知道裡頭是鳥是蛇就敢往洞裡掏。」
畫畫人的眼,唱戲人的嗓,研砂人的手,這都是行當里的命根子。沈硃砂要撐起沈家門面,那雙手,比腕上的鐲子都貴重太多,他就算平日將雙手供起來,吃飯穿衣要人伺候都不為過。
梁堂語垂下眼,再想過往諸事,許多就有了答案。奇怪的拿刀執筆姿勢,隨身攜帶的香膏……研砂水飛全靠手上感知,所以這雙手要嫩,要細,要千辛萬苦的養著,不能有死皮厚繭,不能有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