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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1:09:06 作者: 相與步於中庭
    周圍人像先前一樣連連起鬨說好,也附和說這胭脂不夠氣派。

    這邊嘈雜還沒完,就有一個人從旁邊休息的茶間出來了,手裡提著水果刀,當著所有人的面,二話沒說走過去將那幅畫剮了個四分五裂。

    沈聆染呆在原地,他從沒見過氣性這樣大的人。

    後來知道了那人叫梁堂語,剛才點評的就是他的畫。

    蚊蟲在耳邊嗡嗡作響,魏淺予回神抬手抓。二叔和梁堂語吵完,看樣子戰果不盡人意,氣的摔門而去。

    梁堂語從屋子裡走出來,燈光從身後透出,門環叮噹響著餘音。

    魏淺予抿了下唇,看著光打在他背上,梁堂語脊柱跟記憶中一樣直。

    他剛要往後退,再悄無聲息溜走。

    梁堂語的目光就在下一瞬準確投來。

    「站在那裡還不出來,準備餵蚊子嗎?」

    魏淺予偷聽牆角被抓了個當場,想厚著臉皮找幾句話搪塞。

    梁堂語話鋒猝不及防就轉了,身上那點吵架挑起的劍拔弩張的氣勢也散了。

    「大半夜了還不休息,是不是餓的睡不著?」

    他並不提剛才的事,轉身朝向門內,示意魏淺予一起進去。

    「晚飯吃那麼少,還說自己飽了。我煮的粥咽不下嗎?」

    確實是咽不下。

    但魏淺予沒勇氣說,他覺出梁堂語冷淡的語調下有那麼點關心的意思,悶聲跟著跨進了門。

    夜色蒼藍,宮燈窈窕,窗外松竹照影和一輪明月裝點軒窗,室內亮堂。

    梁堂語的房間很大,又大又整齊,床頭柜上擺了一盞紗罩檯燈,另一邊放了尊雕工不俗的玉山子。

    梁堂語走到楓木方桌前給他倒了杯水,從靠牆一排齊腰的黃花梨矮櫃裡拿出盒桃酥遞給他。

    「吃飽了去睡覺。」

    魏淺予盯著紅綠混色壓花紋的鐵皮盒子,有種「乍看熟悉,甚是想念」的感覺。

    沈家有間禁閉室,沈聆染十六歲前是那裡常客。他嬌貴,犯了錯他爸捨不得打,就把人拎過去跪一宿。

    大哥大嫂在身後冷嘲熱諷,二嫂最疼他,提前去供桌下吊一大盒桃酥給他充飢,就是這種。

    他唔了聲接過來,心說自己和這桃酥真是緣分不淺,每次挨餓都吃這個。

    梁堂語放他在坐在桌邊吃東西,用青銅薄片刀剮了點沉香投進爐里壓好點上,揮手滅掉火柴,香氣氤氳,緩緩將室內染了一層。

    梁堂語問:「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魏淺予聽見剛才爭吵,心裡有事想問,可不知道怎麼開口才能不尷尬——梁堂語顯然還沒有察覺到他是誰。

    他垂著眼,藉由嘴裡這口沒咽下去的食,不吱聲。

    他爸從小就告訴他,禍從口出,人要用一輩子來學習「閉嘴」。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就什麼都別說。

    雖然他暫時還沒完全學會,但從大展後,他明白了一件事,話分親疏,以現在兩人的關係,沒到他能指手畫腳說「聽見了,我覺你二叔就是個臭無賴」的地步。

    梁堂語在他對面坐下,小臂搭在桌沿,手虛握著,跟著他一起沉默了半晌,屋內氣氛逐漸壓抑。

    「明天我給你買張車票,你回去吧。」

    魏淺予把口裡東西咽下去,捧著杯子喝水,哭笑不得地說:「師兄,你這就不講道理了。」

    「我這次沒氣你,連話都沒說呢。」

    梁堂語垂下眼,顯然不是白天跟他「討價還價」的開玩笑。

    「梁家的情況你聽見了,我並不受人待見。」

    當年大展後,他就賭誓再不做賦彩之做,整顆心都放在「六枯山水」上。這麼多年,他堅持游離在「主流」之外,逐漸與整個畫壇脫節。

    他知道,自己前些年行事不好,惹過許多人不快。這幾年又不理所有人際經營,展會論談一律拒絕。

    外界傳他清高、自傲、孤芳自賞、婊子當完立牌坊……名聲早就臭了。

    魏淺予跟著他,無論學多少,日後傳出去,都不好聽。

    如今的畫壇看才能,又看出身。

    就像梁堂語從不提自己是林玄蘋的徒弟,並非忘恩,只是不想給老人家抹黑。

    他也不願意日後魏淺予說是跟著自己學的東西,惹人詬病。

    梁堂語不後悔迄今為止做的所有決定,也不在意旁人如何傳如何說。但他堅持走那條人跡罕至的路,不願拉上旁人。

    「回去以後,讓林先生為你找別的篆刻老師。我看你字寫得不錯,要勤加練習,別荒廢了。」

    魏淺予放下杯子,瞭然又認真說:「師兄不想教我了。」

    「不是不想。」梁堂語嚴肅回:「跟著我,你學不到什麼。」他所擅長的,僅他自己「視若重寶」而已。

    「學做人啊。」魏淺予說:「師兄人好。」

    梁堂語一怔,沒有料到魏淺予會把這個詞用在他身上。今天頭一次見面,他就把人關在門外兩個小時,差點熱熟,他竟然還能說出「人好」?

    「人好能當飯吃嗎?」梁堂語擰了擰眉,面無表情的開玩笑,「以後要餓死老婆孩子的。」

    魏淺予指尖挪動,又掰了一塊桃酥,塞進嘴裡,含糊問:「師兄餓死老婆了嗎?」

    梁堂語:「……」非常不幸,他還是個老光棍一條。

    魏淺予又把他師兄逗無語了,忍不住笑,口裡渣滓噴了點出來,他仰頭用手捂住,彎著眼睛瞅梁堂語,用他特有的張狂語調說:「我覺著師兄的人和師兄的畫,天下第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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