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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07:26 作者: 芥末君
有那麼一會兒,誰都沒說話。氣氛尷尬如一隻鳥兒驚疑不定繞著掛著蜂巢的枝葉徘徊。
這是幹什麼呢?丹尼想。他們誰都沒有錯,不應該像這樣互相懲罰。那毫無理由,也毫無意義。他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探手握住醫生的手腕,指腹輕輕摩挲著剛才拍打的位置,作為一種無言的道歉。
但丹尼仍然什麼都沒有說。一切言語都褪色了,兩個多月來一直存在于丹尼身體裡的那種亟待傾聽亟需了解的急迫感也漸漸褪去。丹尼漂浮在海上,沒有能力掌握浪潮的方向。他曾經以為他遇見一艘漂泊的船,但他遇見的是一座孤島。
山不可移,海不可填,人力微不足道。
他們相安無事一整天。丹尼以為這種虛假的祥和會繼續維持直到他選擇爆發。然而打破祥和的是醫生。次日他們並排坐在沙發上用早餐,醫生忽然側頭轉向他,就像說今天天氣不錯風景尚好似的,以那樣平凡的語氣告訴丹尼,他的行程已經安排好了。
深山裡春季總是姍姍來遲,但畢竟也是會來的。二月中旬,積雪還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但已經有兩周沒下過大雪了。他們前面那條公路也貼出了公告,下周就要恢復公共服務。醫生在這裡住了三年,對這些時間節點都很熟悉。他已經叫了拖車。當天他們會步行去往車禍的地點,然後丹尼會搭拖車的便車去鎮上。
這比丹尼預計的要快太多。他猝不及防地聽到這個消息,像一場騎士決鬥尚未開始,醫生便拔劍擊中他心臟。丹尼手裡的湯匙掉進麥片碗,撞出一聲清脆的敲擊聲。醫生眼疾手快地扶住碗沿。他的敏捷與冷靜使丹尼憤怒。
這個人怎麼回事?丹尼瞪著醫生。明明每天都在說喜歡、說特別、說最愛、說留下不要走。可現在,這個人就這麼無動於衷地安排了他的離開?
「你呢?」丹尼問。他的聲音尖銳刺耳。
「……我?」醫生遲疑地重複道。他似乎不明白丹尼在問什麼。
於是丹尼知道了。醫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安排了丹尼的離開,自己卻巋然不動。他是一隻河蚌,在排出流水般生活里偶然沖刷的砂礫。丹尼就是那砂礫。
……操。丹尼想。
他感到尖銳的痛楚。那些痛苦無緣無故,正如最初愛情也來得無緣無故。丹尼好奇醫生在安排他的離去時是否也歷經了同樣的痛苦。是昨晚嗎?丹尼昨夜失眠望著窗外雪地,那皚皚白雪上反射的二樓燈火同樣亮到深夜未熄。又或者是凌晨?他想像著醫生早早醒來,蜷在被子裡,給拖車廠寫郵件。丹尼只知道醫生不會英語聽說,倒不知道醫生會不會讀寫。或許他只是用日文寫出來然後交給翻譯軟體。
他看向醫生,後者低著頭,對一碗麥片心無旁騖。
操。丹尼想。
他得直面現實了。不論醫生如何想的,他都已經做出了決定。他決定放任丹尼離開。
丹尼撿起那隻湯匙,心不在焉地攪動著自己的麥片粥。碗裡盪起渾濁的旋渦。他覺得他的理智已經被全然吸入了那個旋渦。
有那麼一會兒,丹尼想,他就走吧,再也不回來了。這個狠心的神經病醫生根本不值得他的愛情。然而他立即為這種想法感到不可饒恕的憤怒。誰敢就這樣把醫生丟在愛達荷的雪山里,讓他孤獨居住在貓的幻境裡?丹尼的保護欲吹氣似的膨脹起來,像一隻巴掌大的小貓試圖護衛一座巨大的古宅。他不能留下,又無法拋下。
丹尼進退兩難。
或許他應該先離開。離開,然後再回來。丹尼想。見不到醫生,並且忙碌於起訴,這段時間應當是一個極好的緩衝。他可以不受醫生的甜蜜蠱惑,好好思考他們的未來。話雖如此,丹尼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到。分別後的他總是格外脆弱的。或許他到了佛州之後會瘋狂想念醫生;或許都不必到佛州,就在飛機上,他會因為思念與後悔痛哭流涕。
但那是之後的事了。
丹尼將那些疑慮暫時拋諸腦後,決定只管眼前。總之先走再說。面對久世,丹尼根本沒有判斷能力。他甚至有時情願自己也瘋起來。但兩個瘋子並不能解決任何事。如果久世不樂意去想,那丹尼就得去想雙份的。他得想清楚他到底該怎麼辦。
他低頭輕輕啜飲一口麥片。味覺被情緒侵占,在那渾濁的液體裡,丹尼嘗到濃重的苦澀。
第26章
啟程那一天,白天的最高氣溫已經到了華氏四十度左右。丹尼清早推門而出,見到雪地上有一組小小的腳印,從林中來,又到林中去,只在發熱電纜邊徘徊了一圈。
「是松鼠。」久世說。
丹尼點點頭,踩進雪地里。松鼠腳印立即被靴子印取代了。他穿的仍然是久世的舊衣物,靴子大了太多碼,只能用鞋帶儘量綁緊。丹尼跋涉在雪中,久世跟在他身後。車禍地點離此地不到10英里。按平均腳程計算,3小時後,他們將迎來離別。
他們沿著公路盤桓於群山,醫生叮囑丹尼離山壁遠一點,怕遇上小型雪崩。他於是依言靠到公路外側。道路維護還沒有正式開始,雪上除了兩道車轍,只有融雪劑的痕跡。護欄外的斜坡上生長著許多被積雪壓彎的樹木。丹尼邊走邊顧盼著。
「你知道,邁阿密不下雪。」丹尼說。
醫生在他背後「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