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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07:26 作者: 芥末君
還是醫生所描述的熊更有意思。丹尼收回思緒,催促道:「之後呢?你說過不止一次。」
「還有一次是熊受傷了,遠遠聞到血腥味我就繞路了。回來的路上,我看到雪地一片狼藉,被拖行的血跡,還有小塊的棕色皮毛。現在想想,那次也很冒險。」醫生說。但他的聲音相當平靜,聽起來沒有後怕。
醫生拍了拍丹尼的腿,示意他挪開一些。丹尼踩在圓木上換了個姿勢,反身跨坐在推車扶手上,視線落在醫生身後來時的那條小徑。雪地上是兩道連綿的車轍,醫生的腳印鑲嵌在車轍間,像受困於狹窄平衡木上,岌岌可危的雜技者。
醫生已經解開了綁在圓木與推車間的伸縮帶,正準備動手卸下圓木。丹尼攔住了他。他讓醫生走開一點,自己倚靠在推車上,用力蹬了一腳。兩根圓木順次地骨碌滾下推車,沿著慣性往前滑出去幾米,陷進了雪地。
這可不是一隻貓能做到的。丹尼心想。他看向醫生,醫生卻並不顯得意外。醫生思維縝密,明明是個瘋子,卻總是能把各種想法都理性化。丹尼是有道理的一方,也照樣說不過他。醫生常說他什麼都能答應丹尼,但事實上醫生越是對他有求必應,他越清醒地意識到醫生只是拿他當一隻貓。他只是在寵溺丹尼,如此而已。
這對丹尼可不足夠。醫生還是不肯拿出丹尼最想要的那兩樣。
「多留一會兒吧。」丹尼要求道。
醫生意外地回頭看他:「不冷嗎?」
丹尼搖頭。
這次出門,醫生主動給他裹上了更多的衣服。丹尼有點想知道醫生這是至少承認了他需要衣服蔽體,還是僅僅在給貓咪保暖。他沒有問,怕又把自己氣個半死。醫生的衣服尺寸比他大了三四個碼,丹尼得自己想辦法紮好袖口領口和鞋帶。
他跳下推車,感受著雪地靴慢慢陷進雪地。這片山林在房子背面大約一英里,明明離人居處不遠,卻樹木參天,好似從來未被造訪過。丹尼仰頭看參天樹木之間一線藍天,又望向遠處潔白的山坡。他沒有看到熊。說起來,熊和貓,對醫生而言差別在哪裡呢?如果最開始,醫生把他當成是熊而不是貓,會救他嗎?
——這恐怕又要追究到醫生為什麼會把人當成貓。丹尼決定暫時跳過這個話題。
「你打獵嗎?」丹尼問。
「……我沒有獵人證書。」醫生似乎沒料到這個問題,怔了怔才回答道。
丹尼同樣也是一怔。醫生的雪山小屋好像脫離人間的童話領地,他這會兒才想起來他們生活在文明社會,哪怕身在深山也有那麼幾百千萬條法律條文必須遵守。
「那,伐木證呢?」丹尼用眼神示意深陷進雪地里的那截圓木。
「也沒有,」醫生趕在丹尼的表情變得促狹之前解釋道,「爺爺有證,那是他還在的時候我們一起砍的。」
原來是醫生的爺爺。丹尼記得醫生就是為了照顧爺爺而來此的。對這位無緣謀面的爺爺,丹尼一方面相當感激:若非他選擇定居於此,丹尼被丟棄時絕對活不下來;另一方面,他也很想揪著老人的領子問他到底是怎麼教育後代的——這總不可能是家族遺傳精神病吧?
「你的爺爺,」丹尼問道,「他喜歡打獵嗎?喜歡生活在這裡?」
「嗯,他經常向我炫耀他的戰績——」醫生笑了笑,「其實這裡狩獵限制很多,獵物種類、季節……他總共也沒去過幾次。」
「那你呢?」丹尼隨口接道。意外地,醫生沒有回答。他回過頭去,見到醫生的神色有些困惑。
「……我不知道。」醫生說。
「哈?」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打獵。」醫生說,「我去過一次……在爺爺住院之前。那次,我們還特意砍下了這兩段木材,準備做一套槌球球具。」
但那兩段木頭還在這裡。丹尼與醫生剛剛將它們棄置在森林,歸於大地。醫生和他的爺爺沒能做成那一套槌球球具。丹尼猜得到原因。
他想起醫生搬來此地照顧爺爺的時段——三年半之前,正是那場瘟疫在全球爆發的時間。感染、死亡、恐慌、襲擊,那一整年丹尼都沒太敢看新聞。一切像一爐悶燒的壁火,你以為它早已熄滅不再有燃燒,但痛苦與憎恨總會在某時某刻冒出火星。
就是那一年,丹尼失去了他在餐館的兼職。那條街道曾經是整個城市最繁華之處,從前遍布著應接不暇的招牌霓虹,在那一年卻有超過一半的餐館和酒吧都倒閉了。整個社會像地震中的高樓,衝擊波逐級傳導,失業率節節攀升,任何一個開放的職位都有五百個手持學位的人來競爭——拜託,你們考大學就是為了來端盤子和刷房子的嗎?
那時候,丹尼的年齡不夠大部分招聘職位的要求,又超出了大部分援助項目的要求。他沒有學位,沒有工作經驗,也沒有令人安心的健壯體格。所幸他有一張漂亮臉蛋,在別無選擇的時候,至少還能選現在這一行。
丹尼從未抱怨,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運。但他也明白,若不是那場瘟疫,人們本可以活得更好。
他們都沉默下來,於是這座森林裡只剩下松枝撲簌落下積雪的聲音。
「回去吧。」醫生說。
他握住推車的扶手轉了個方向,加寬的滾輪在積雪上壓出嘎吱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