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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07:26 作者: 芥末君
    丹尼順著醫生的視線看過去,隨口道:「那些燈。」

    他感覺到醫生看了過來。於是丹尼抬手指向前院到公路的那一列路燈:「那些。」他本來是隨便起了個話題,但說到路燈,他又想起了自己由來已久的一個疑問,「車禍那天,回來的路上,我就想問了。你住得這麼偏僻,為什麼要裝那些燈?」

    「呃,當然的吧……」醫生的聲音聽起來不如他所說的話那樣堅定,「裝路燈的話,路人更安全。」

    「哪來的路人?」丹尼以匪夷所思的語氣問道。

    不要說路人,自從入住醫生的家以來,除了醫生和他自己,丹尼甚至連野兔松鼠之類的動物都沒見過一隻。剛剛被困在屋頂,丹尼還提議打衛星電話報警,結果醫生說這裡大雪封山後警車都過不來,唯一安全的交通方式是直升飛機,還要支付天價的救援帳單。這麼荒僻的地段,醫生的路燈難道是裝給熊和郊狼看的嗎?

    醫生對此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萬一呢。」他望向丹尼,「你不是就在這裡嗎?」

    丹尼想說那只是因為我太倒霉遇人不淑,無奈詞彙量實在不夠。他還在絞盡腦汁構造句子,無意間與醫生對視,卻是一怔。他忽然意識到醫生也是明白這一點的。不會有路人,這裡什麼都沒有,然而醫生還是在期待。他不想待在人群里,卻希望被靠近,想要拯救所有有緣相遇的對象,包括丹尼。

    丹尼凝視著醫生的眼睛,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住在這種地方?」

    「因為……安靜?」醫生說。他的語氣里有濃重的不確定。

    丹尼知道這不是醫生的真心話。喜歡安靜?丹尼開始說日語後,醫生只是短暫地驚訝了兩天便熱心地教他語言,甚至在丹尼暫時放下心事放慢進度後,以比丹尼本人更高的熱情持續教授著。這段時間以來,醫生的情緒明顯比最初高昂。他並不喜歡安靜,相反,他極度渴盼交流。

    丹尼沒有開口戳破。他順著醫生的話往下問:「你一直住在這裡嗎?還是從哪裡搬過來的?」

    借著雪地漫反射的月光,丹尼看清醫生面容上的懷念。醫生微笑起來:「搬來也有三年多了吧?我是宮城縣人,後來大學考到了旭醫。旭醫你知道嗎?啊,你當然不知道了。是日本排名靠後的醫學院,但當時我也是拼了命考上的。視頻通話的時候,爺爺經常調侃我,說以後聘請我做家庭醫生。沒想到最後竟然應驗……」

    醫生的微笑消失了。他搖了搖頭:「我畢業後就來這裡照看爺爺,大概有半年吧。但還是沒有用。最後,還是只剩下我自己。」

    丹尼聽不明白那些地名、學校與專業,但他聽得出醫生沒有講完的故事結局。他猶豫片刻,朝著醫生的方向挪近了一點,將手覆在醫生的手背上。醫生反手握住他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上。丹尼半伏在醫生的胸口,聽見他穩定的心跳,感受後頸處輕柔撫摸的力度,不自覺地輕微戰慄起來。

    他又打了個噴嚏。

    「冷嗎?」醫生摟住丹尼。

    毛毯已經滑脫了身體,丹尼當然冷得要命。但剛剛不知怎麼,待在醫生的懷抱里,他幾乎忘了這一點。丹尼匆忙地從醫生懷裡跳出來,起身重新把毛毯裹緊。他轉身背朝醫生,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很快。血液被泵向四肢五骸,變成了一種活物在體內橫衝直撞。他想要奔跑,想要尖叫。他決定離開醫生身邊,但是又無處可去,漫無目的地踱了幾步,最後乾脆向著屋脊攀去。

    「小心!」醫生在他背後喊道。

    可丹尼聽到他的聲音,反而更不想小心了。他爬上屋脊,晃晃悠悠地轉了個身。毛毯隨著他的動作滑下,裸露出其下漂亮柔軟的身體。

    丹尼俯視著醫生。醫生個子很高,他極少能夠從這樣的角度看醫生的面容。月光下,他能看清醫生的額頭並不光滑。抬頭紋是生活刻下的紀年,一根細而長,如同平靜湖面的漣漪,一根短而深,如同久久不能痊癒的刀疤。

    丹尼笑了起來。他大喊道:「我要跳下去了。」

    「——哈?」

    丹尼看到醫生受驚而驟然瞪大的眼睛。醫生猛地加大步伐,匆匆追過來,但他追不上了。丹尼閉上眼,向後用力地一蹬。逆著風,他就那樣墜落下去,落進深深、深深的深雪裡。

    丹尼在雪地里睜開眼,耐心地等待著。很快,他看見醫生從屋脊上探出頭來。醫生一臉緊張,卻又在捕捉到丹尼安然無恙的事實後化作一種混雜著驚愕、荒誕、與劫後餘生的苦笑:房子背後是接近一層樓高的積雪。前院有醫生偶爾開著掃雪機打掃,後院則根本沒人碰過,雪堆得高而鬆軟。

    丹尼志得意滿地笑了起來。方才他攀上屋脊,粗粗一眼便決定往下跳了。他那麼高興,根本沒有心思考慮後果。

    醫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聲音里卻有笑意:「果然是只貓。」

    丹尼才不肯理他。他老早就覺得醫生對「貓」的定義有問題了。他撮起嘴唇,發出各式各樣奇怪的聲音催促醫生跳下來。很快,耳畔傳來了另一聲落地聲。醫生撲簌地從雪地爬起來,向丹尼伸出一隻手。

    丹尼沒有接。

    「背我。」他向醫生張開雙臂,笑嘻嘻地要求道。醫生一怔,縱容地蹲了下來。丹尼跳上他的後背,像雪地車禍那天一樣,緊緊摟住醫生的脖子。毛毯不知丟到哪裡去了,他渾身赤裸,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是他那樣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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