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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6:18:59 作者: 謙少
「那你是一直這麼欲望淡薄呢?還是上了年紀有心無力了?」黎商反問道。
「不是,我年輕時也跟你一樣,什麼事都能想到性,不過我跟你不同,我更霸道點,自己也在外面玩,但又覺得別人對我有心思是很骯髒的事。那時候有個人就對我念了這一段話,不過我那時候和你一樣,並沒當回事,也不知道他的心思乾淨,是我想得髒了。現在想想,我那時其實什麼都不懂。」
黎商似乎對他這段交心的話仍然無動於衷。
「那人是誰?陸赫?還是明星?郁藍?白琉璃?」他只管撿和靳雲森同時代的人猜:「不會是聶行秋吧?他不是死了嗎?」
陸赫對他的評價其實很中肯,他就是故意挑釁,一定要看靳雲森撕破溫和面具,證明他不過是個喜歡說教的偽君子,到時候再取笑一番。他對普通的年長者,一起賺錢的人,不care他的人毫無反應,反而是那些想要教化他糾正他的人,不管是不是好意,都要逼出對方的惡意才罷。
他似乎在審視人性。
聶行秋三個字出來的時候,靳雲森果然臉色微變,其實黎商就連那段猜測過程也多半是挑釁,靳雲森和聶行秋的一段公案,舉世皆知,黎商在圈子裡四五年,怎麼樣都能聽到端倪。就跟陸赫記住他的「海葵少女」一樣,只要記憶力夠好,隨時可以拿出來嘲笑人。
當年香港電影圈三王一後其實是後評的,巔峰期其實是聶行秋和周子翔兩位影帝平分秋色,號稱一正一奇,這格局一直演變下來,歷經靳雲森和米林、齊楚和塗遙、陸宴和葉嵐,一直到今天的夏弋和黎商,都是一位極端正和一位極驚艷,不過演技是越來越弱,漸漸只以風格類型劃分了。
靳雲森進圈稍晚,而且天資有限,最開始是因為極英俊,又年輕,那年代並不流行只有長相的偶像,他在藝校也不是頂尖成績,好在遇上聶行秋。他算是聶行秋一手帶起來的,亦師亦友,因為聶行秋一直單身,各種關於他們的緋聞也沒斷過,不過靳雲森向來桃花運好,船王女兒等他結婚都等了許多年,更不用說年輕時交往過的那些女明星。
聶行秋去世時他在開演唱會,葬禮也並未參加,反而更加坐實傳言,因為提攜之恩深厚,沒有特殊原因,不應該這樣絕情。其實聶行秋是出了名的聖人,路邊被小朋友叫住也會乖乖簽名,溫潤如玉,其實骨子裡性格極為堅韌,演員工會是他一手促成,後來幾次聯合演員反對業內惡習的行動,也是他領頭,為此甚至被公司雪藏過一年。更不用說做過的慈善,當初拍戲,黑幫找劇組女演員麻煩,滿組人噤若寒蟬,只有他站出來,對方反而敬他有膽量,放過了那女演員。
這種故事要找還有許多,總歸是完人,更顯得靳雲森薄情寡義,現在來裝什麼深情。
但靳雲森年輕時脾氣孤傲,現在反而有點像傳言中聶行秋的性格了,黎商這樣挑釁,他還能繼續折回去聊托爾斯泰:「那本書故事太傷心,你還是不要看了。」
「我都不知道你這樣博學,」黎商問他:「後天自學的嗎?」
靳雲森笑了,這青年比年輕時的他不遑多讓,一身硬刺,而且極難相信人,寧可殺錯不肯放過,身後自然是屍橫遍野,他不會被激怒,但也並不覺得好笑,反而有種宿命般的悲涼感。
「是啊,我早年是沒什麼機會好好看書。」他乾脆挑明了黎商的諷刺:「我小時候家境不太好,一家人住在潮州漁船上,家裡有七個姐妹,我爸是個漁民,最愛喝酒,喝醉了就打人,打我媽,在我家那邊,小孩不能算人,只能算財產,我小時候每天就是輪盤賭,七分之一的概率挨打。所以我年輕時候跟你差不多,也嫉世憤俗,滿心想著報復。我在藝校上學,看到主角原諒了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肺都氣炸了,死都不肯演,寧願打零分。一路睚眥必報,決心跟這世界斗到底。」
「那我還是不如你。」黎商仍然不肯好好說話:「我沒你變態。」
「那你怎麼不肯跟這世界和解呢?」靳雲森反問他:「你現在什麼都有了,相貌,財富,年輕,智慧,只要你往前走一步,這世界就會擁抱你。」
黎商不說話了,只是冷笑著看著他。
「誰叫你來當說客的?馬丁路德金?」
「是陸赫。他說被你氣得不輕,叫我來看看。」
「哦,他吵不過我就叫人幫忙是吧?」
靳雲森又笑了。
「你這麼厲害,怎麼不見你自己兒孫滿堂,跑來治我?」
「醫者不自醫。」靳雲森笑了一會兒,又正色道:「說真的,我知道你看不慣,但人性生來如此,你不和解,如何去愛人,世界也只有一個,你不跟這世界和解,怎麼過上幸福生活?」
「你又知道我想要追求『幸福』了?」
「那你想追求什麼?」
「這話不應該我問你嗎?」黎商始終不為所動:「怎麼看都是你的年齡離人生終點更近一點吧?」
「我沒跟我父親和解,但我跟親情和解了,我相信除了索取和控制之外,親人之間還能有點別的。我也沒來得及跟愛我的人和解,但我接納了我自己,也相信真正的我是值得被愛的。」
「那恭喜你,現在圓寂應該能燒出舍利子了。」
靳雲森失笑。
陸赫講戲剛講的僧人,他就學到了這個,他不是不聰明,他只是把學到的東西全部用在了他的方向,他像一座高牆矗立的城市,城外還擺滿鋒利的鹿柵,邊界分明,像要接近他的人得自己倒戈卸甲攤開給他看,才有一絲可能得到接近的可能。也正因為他這樣英俊,年輕而富有,所以這樣的人不會少,更加鞏固他的邏輯,永遠有源源不斷貢品送上門來,不用反思自己的問題。所以牆越築越高,成了個暴君。天生的優越條件成了他的枷鎖,讓他深陷在這種不公平的權力關係中,等到他真正想見的人來了,他也打不開城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