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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一千零一夜(下)

2023-10-02 06:00:51 作者: 御井烹香
    「你的意思是,傳統的東亞農民對於兒子往往都有一種狂熱?所以他們並不喜歡女兒?」

    「呃,對,你知道,因為對於東亞人來說……那個怎麼說來著?不孝的事有三種,而以無法傳承血脈為大,而和歐洲的中世紀一樣,女兒並不能起到傳承血脈的作用——我知道你的表情在說什麼,是的,在這方面可能東亞在二十年前的觀念依然和歐洲中世紀時差不多——而那是因為我……因為他們進入現代社會時間較晚!」

    「ok,ok,我並沒有在評判什麼……」切薩雷臉上短暫地浮現出了真誠的困惑感,而這對於他來說也的確相當少見——要知道,在自己理應在行的領域,他一向是非常淡然自若,即使有不擅長的時刻,也會妥善隱藏起來,不可能會這麼老實地表現出來,不過,起碼在這點上,珍妮已經證實了自己的權威身份,所以他並沒有掩藏自己的求知慾,而是好奇地發問,「這是東亞地區的共性,還是中國特有的特點?」

    這種以局外人的身份來談論往事的做法,對珍妮來說也很特別——一方面她的情緒似乎在發酵,但另一方面,她又還在和切薩雷以就事論事的客觀口吻討論東亞文化圈重男輕女的特色,彌補著文化鴻溝——這簡直可以直接上一個實驗性話劇了。

    「應該是共性,」她很慶幸他們只開了小燈照明,這樣她可以不必再修飾自己的表情,反正切薩雷應該也看不清楚。「但是在中國,這個現象更加明顯,因為中國的貧困人口並不少,一般來說,資源寬裕的情況下,矛盾不會太尖銳,但如果資源只能供給一個孩子的話,父母必須面臨選擇,這也就延伸出了非常多的矛盾。」

    「符合邏輯。」切薩雷點了點頭,「這麼假設的話,因為貧窮,農業機械化水平較低,所以農民相對於工人更加重視男孩,這也是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的選擇——這也和歐洲中世紀溺嬰現象的原理不謀而合。」

    「對,而且在中國,現代化的時間較晚,工人的出現不會超過一百年,起碼大規模出現不會超過一百年……我認為……」珍妮越說越心虛,她有種罪惡感:當年真的應該好好學習的,現在連自己國家的歷史都搞不清。「總之,在故事發生的那個年代,重男輕女是一種社會常識,尤其如果你的上一代來自農村的話,你不重視男丁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而當時的社會環境讓這個矛盾更加激烈,因為中國從那個時代開始執行計劃生育制度……不要露出這個表情,並不是你再懷上一個孩子就會被執行死刑那麼恐怖,在大部分地區,只要你願意放棄公職和繳納罰款,你還是可以繼續生育的。」

    這個制度對於一直鼓勵生育的西方國家來說,一直是中國主要的黑點之一,切薩雷也的確露出了不解的表情,雖然他沒有反感、嫌惡的表示,起碼錶面沒有,但珍妮也不禁深切地感到了這種跨文化交流的困難,她甚至懷疑切薩雷能否理解這一整個故事,因為它實在是太有中國特色了。

    然而,敘述已經開始了,僅僅是因為懷疑切薩雷能否理解便因此半途而廢的話,這對於他的智商和理解能力可能也是一種羞辱,珍妮吸了一口氣,「總之,這個政策是有很強大的積極意義的,否則現在讓你們感到恐懼的13億人口這個數字會變成23億、33億,天知道在和平狀態下中國該怎麼養活這些人,到時候核.戰.爭的陰影將會更重,即使是對大部分女孩來說,這也是個利好消息,我想你應該能理解這其中的邏輯。」

    「當然,在資源本就有限的情況下,如果女孩幸運地成為了這個家庭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那麼她就會得到家庭的所有資源,她的命運有可能發生極大的改變。」切薩雷點了點頭,他的反應當然一直是很快的,「不過這樣做也會帶來非常嚴重的性別篩選現象吧,民眾必定會對國家法規產生反彈——中國必須禁止b超,考慮到龐大的農業人口對男丁的渴求,一旦保留他們篩選性別的途徑,幾十年後,整個國家會有極為嚴重的性別失衡。」

    「你說得非常對——中國後來的確禁止了b超,不過即使如此,性別失衡現象應該也是全球第一。」珍妮不禁苦澀地笑了笑,這些陌生的單詞和熟悉的含義,讓她有種疑真疑幻的感覺,多少沖淡了往事的沉重感,但那些夢魘般的記憶依然讓她的心被沉重的情緒塞滿,「不過,在故事發生的年代——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才剛剛打開國門,很多人根本沒有進行b超的習慣,因為這個政策也才剛剛開始推行,而大多數人也都相當無知,起碼這個女孩的父母是這樣的,他們沒有在懷孕時進行篩選,這樣,寶貴的生育名額就浪費在了女兒身上。而很快,在這個女孩6個月的時候,當地的政策力度加強,作為公職人員,如果想要保住工作,他們就絕對不能違反政策了,而在此之前,情況並不是這樣。」

    她頓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吐出來,「這對夫妻都是農民家庭出身,他們幸運地雙雙成為了政府工作人員,但對男丁的渴求依然寫在血脈里,他們非常責怪自己——草率地用掉了第一個名額,也非常責怪自己的大女兒,如果不是她,他們本可以有一個兒子的。當然,基本的人性讓他們沒有下手處理掉這條小生命——這也是這女孩應該感到感激的地方,起碼很多人是這麼說的,因為,你也許很難想像,但在中國的有些家庭里,為了想要一個兒子,家長是真的可以虐待和殺死女嬰的。」

    「這並不奇怪,」似乎是感覺到了珍妮的顧慮,切薩雷以學術的口吻評論道,「一樣是資源有限情況下的應激反應,人們經常高估了社會的道德性,但實際上,縱觀人類歷史,你會發現道德和人性、秩序實際上都是一種奢侈品。尤其在13億的基數下,當國家政策和傳統文化發生衝突的時候,極端事件的出現幾乎是一種必然。」

    「是的,就像是在民眾可以自由持槍的美國,和槍枝有關的極端案件幾乎也是一種必然一樣。」珍妮說,她對切薩雷的語氣感到輕微的不悅——不過她也知道這是她矯情了,估計如果切薩雷對於中國的蒙昧和落後表現得不可置信,她也會有辯駁的衝動,但現在他開始冷靜地分析原因了,她也不由得感到一陣不舒服,「但這不能讓槍擊案的受害人更好受一些,不是嗎?對這女孩來說,全國有多少人和她處境相似,甚至更悲慘,這一點並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這無法改變她在一個非常不友好的環境裡長大的事實。她和你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就像是你說的,其實你的父母對你沒有主觀惡意,他們只是不在乎,但她……但那女孩的父母則不同,他們確實對自己的孩子懷抱惡意,因為她奪走了他們擁有兒子的機會。」

    越是忙碌的人當然越容易忘事,尤其是對珍妮這樣忙得瘋狂的人來說,甚至僅僅是2001年她剛剛穿越過來時的生活——她在表演《芝加哥》舞台劇時的生活,都漸漸已經有些模糊,但隨著話題的漸漸深入,更多似乎早已被遺忘的畫面重新出現在了眼前,珍妮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抑制著聲音里的哽塞,「更糟的一點是,這女孩的父母是公職人員,她生活在城鎮而不是農村——不像是你,她沒有和同類生活在一起,她不是生活在一個女孩天生低人一等的地方:沒有繼承權、沒有宅基地,當然也沒有任何男性村民能享受的權益,如果她生活在農村,她不會有這麼深的不幸感,因為所有女孩,幾乎所有姐姐都要為弟弟讓道,而且根據當時的政策,農村居民可以生兩個孩子,所以她的父母也應該不會把憎恨全集中在她身上,畢竟他們還有一次機會。但她偏偏生活在城市,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裡:大多數公職人員都受過教育,他們對男孩還是女孩並不是那麼的執著,如果可以選,也許也會要男孩,但既然只能生一個女孩,那女孩當然也是他們的掌上明珠。」

    「我猜想那女孩肯定承受了一些精神虐待。」切薩雷說,他的語氣有些沉重,過了一會,他又加上了一句,「如果沒有生理虐待的話。」

    「如果你承受的忽視是一種精神虐待的話,」珍妮說,「那麼她承受的虐待程度會更深一些,沒有那種誇張的毆打,但……就只是……其實小孩子是最敏感的,你會很明顯地發覺不對,尤其是當你的小夥伴都明顯被寵愛的時候,你就會本能地渴望一樣的待遇,從這點來說,你的看法非常正確,你需要懂得,需要明白你本可以擁有,需要渴望你才會受傷,而對她來說,隨著她的不斷成長,她也不斷地意識到她的索取不會有回應——她不能得到別的孩子輕而易舉就能擁有的東西,一個微笑,一道愛吃的菜餚,一件新衣,一把傘甚至是一句叮嚀,這種忽視和厭惡是全方位的,他們沒有虐待你,你能吃飽、穿暖,如果你不講究質量的話,但你會感到你的任何一種需求對父母來說都是負擔,他們有太多的藉口來對抗你的要求,最常用的大概是描述家庭經濟有多麼的艱難,工作有多麼的疲憊,生活是多麼的絕望,而這一切全是因為她的出生。」

    「這樣的生活經過了8年,在這女孩開始記事,開始明白除了她以外,其餘的家庭並不是這樣生活——也開始接受她的生活就會這樣繼續下去的時候,她的生活也出現了變化,通過行賄,她在法律上成為了一個……智障。」珍妮說,「這樣她的父母就因此可以生育第二個孩子——」

    「等等,這樣做是……」切薩雷打斷了她的話,他的眼睛第一次瞪大了,「我想這是很嚴重的一件事——先不談論為什麼你描述中這對生活在社會低層的家庭有能力通過行賄完成這樣的……壯舉,但在這一點上全世界應該都一樣吧,如果你的智力有障礙的話,你應該上特別的學校,或根本就不能上學——」

    「是的,當然通過一些社會關係,她還是留在城裡念完了小學,但幾年後她還是被送回了鄉下老家,因為她的存在對於父母的公職的確會是影響,而且,當然嘍,父母也沒有足夠的精力照顧她。她和她的弟弟僅僅是一起生活了4年的時間,而這4年並沒有培養出太多的感情,當時這個女孩以為她是個惡毒的人,因為全世界——你可以想像她父母雙方的親戚都因為這個男孩而欣喜若狂——都在強調這個男孩是家庭的希望,她作為姐姐必須疼愛她的弟弟,但她能感受到的只有對這個嬰兒的憎恨,對將來的恐懼和不安,不止一次,她希望他會在一次意外中死亡,而這種想法讓她背負上了沉重的心理負擔,她真的覺得自己是個壞人,有時候她覺得反而是自己不配活在世上……和你的童年不同,她的童年感情是極為激烈的,是充滿憎恨的,甚至可以說是極為戲劇性的,她的心情總是大起大落,她不止一次想到去死,不止一次懷疑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是否她本人不值得被愛……」

    珍妮閉上眼,又深又長地把氣吐出來——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她20年來第一次談論自己的童年,在此之前,這一段記憶真的已經成為了她的禁忌,甚至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曾這樣地生活過,「諷刺的是,當弟弟出生以後,她的日子反而比以前要好了一些,父母有了兒子,心滿意足,對她的憎恨正在消融,甚至有時還會有歉疚的表示,她開始有新衣,甚至偶爾也能和弟弟一起吃到冰淇淋,在她童年時,這是絕對奢華的款待,起碼對她來說是如此,在她有記憶以來,每個夏天都是尷尬的時間,因為……」

    奇怪的是,儘管現在她幾乎可以買下全世界一天的冰淇淋產量,而且她現在再也不吃這種會導致發胖的垃圾食品,但提到這件事的時候,她依然感到深深的委屈,她甚至必須咬住嘴唇,才能抑制住自己流淚的衝動,繼續講述下去——在所有那些心酸而坎坷的往事之中,最能擊中她的反而是一支冰棍。「因為每到夏天,就會有人推著自行車過來叫賣冰棍,而所有在院子裡玩耍的孩子都會過去購買,對他們的家庭來說,這是隔三差五可以負擔得起的開支,而她每到這時候就必須找個地方藏起來,希望自己不要被任何人發現,不要被任何人詢問……她的父母從來不給她零花錢,因為『家裡負擔不起』,但當多了弟弟以後,當她母親因為幾次流產和照顧弟弟的需要長期在家,家庭收入縮減,開支增加的時候,他們有了給弟弟買冰棍的錢,家裡負擔得起了,時不時的,她居然也能得到這樣的犒賞……」

    切薩雷挪動了一下,但珍妮不再去注意他,她閉上眼,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緒里,「讓我告訴你一件事,長大後那個女孩最討厭的食物就是冰淇淋,她不但討厭冰淇淋,而且也非常討厭當年為這種賞賜高興的自己。」

    「這就是她的童年,當她讀完六年級——順便一提,中國的小學只有六年級,之後則是初中,東亞地區多數都是這樣——當她獨自一人離開家的時候,她明白了這點:她的生命,對於她父母來說——讓她存活下去的意義是這樣她可以為家庭做出貢獻……她可以讓弟弟的生活變得更輕鬆,更好,在弟弟出身以後,他們對她好了一些,因為她不再是阻礙了,恰恰相反,她會是將來照顧弟弟的人選,所以他們應該對她好一些,他們甚至準備讓她上完高中,儘管這對家庭經濟來說會是個負擔——每年上百元的學費足夠為弟弟買一輛小自行車了。不過,上完高中的女孩更吃香,而且她還長得很漂亮,這足夠換來更多的聘禮——她的父母是很深謀遠慮的,他們也把這些考慮表達得非常清楚,她一個人坐上回家的長途汽車,本來預定要陪同的母親沒有去,因為弟弟忽然感冒,需要人的照顧,而她就把這些話濃縮在了上車前的五分鐘,所有的強調都只有一個意思:家庭為你付出非常多,你需要回報家庭,你需要承擔你的責任,照顧弟弟,為弟弟的將來積攢財富,而這是你能繼續接受教育的代價。而當我……當她坐上那輛車,看到母親的面孔從車窗中遠去的時候,她哭了起來,那是她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不是因為她離開家了,不,完全不是,而是她意識到自己雖然離開了那個讓人窒息的地方,但完全沒有離開自己的生活,她永遠也沒有希望逃離這樣的生活……她願意付出一切,她甚至希望在這輛車上有人能把她帶走,希望到了目的地以後沒有人前來接待,但她知道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她會回到老家,讀完高中,然後在父母的安排下找一份工作,嫁一個人,用聘禮為弟弟的將來添磚加瓦,這就是她的未來,她找不到任何一種辦法逃脫,她甚至無法參加高考,因為她在法律上是個殘疾人,有這張一級殘疾證,她不可能被大學錄取……那應該是她人生中最絕望的時刻,你能想像嗎?一個女人最低潮的時刻出現在她的12歲,聽起來這簡直就像是個笑話。」

    珍妮笑了起來,她攤了攤手,「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理解,也許你從來沒有想過世上有很多人是這樣生活的——不過,總之,這就是她的童年,一個悲劇、沉悶而絕望的故事,能讓你的煩惱相形失色許多,是嗎?——的確,僅僅是這麼回顧一次,你都能發現這對於她的感情生活確實會有影響……」

    她不想說自己是個很愚笨的人,或是太高估瑪姬,不過珍妮不得不承認,起碼對她來說,心理諮詢相當奏效,在瑪姬布置作業之前,她還以為這一切都已經結束,她早就把往事甩在身後了,然而這一番訴說之後,她真的感覺自己又輕鬆了許多——可能這就是瑪姬一直在強調的,能說出來也是治療的一步。而聽過了切薩雷的故事,她也忍不住反觀自己:這一切是否並沒有真的過去?童年的一切是不是還在影響著她,她是不是和切薩雷一樣,從來沒有成功地建築起感受-回饋愛的機制,就像是切薩雷和莉莉安的關係最終走入歧途一樣,她和克里斯之間是不是從來沒有過正常的互動?她的殘缺是不是在無意間傷害到了無辜的克里斯?

    在自己的思緒中沉浸了好一會,她才留意到切薩雷並沒有挪動,而且顯然依然在盯著她看,仿佛對話並沒有結束,這讓她有些發窘,但也忍不住有些好笑,「what?有什麼想說的,你可以直接開口。」

    「故事說完了?」切薩雷並沒有對整個故事做任何評價,而是有些不滿地問——看過那麼多劇本,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這麼投入地進入了故事中。

    「起碼童年已經說完了——不要用這個表情看我,你還想知道什麼?」

    「你至少應該告訴我,嗯……這女孩最後真的根據父母的安排嫁人了嗎——這一點顯然相當重要。」

    「為什麼?」

    「因為感覺上她應該受過良好的教育——受過大學教育,而且她也不像是一直停留在原生的市民階級中的……呃,命運。她的命運也不像是會一直停留在原生階級中……」

    看到切薩雷難得一見的窘迫表情,和他挑選詞句的小心謹慎,珍妮忍不住大笑起來。

    「好吧,」她聳了聳肩,「這個故事的確有個twist——當然你也能猜得出來,畢竟我之前也說了,那是那女孩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光。如果她真的順從安排,高中結婚後就找了零工做,然後憑藉漂亮的外表找了一個以她和她父母的階層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丈夫——按照父母的安排,最好是一位官員的公子,這會給弟弟以後在本地的發展帶來極大的便利——」

    「但故事的確出現了轉折,事實上,回到老家以後,女孩的日子反而快樂了許多,她寄宿在自己的舅舅家,在東亞,舅舅比較容易疼愛外甥女,會比父親這邊的親戚更不偏心一些,因為姓氏不一樣,對舅舅來說,外甥和外甥女傳承的姓氏都和她無關。再加上她的表兄和表姐都已經外出工作,她是唯一一個生活在家裡的小孩,所以那六年對她來說是一種治癒,她得以不在偏激的路上越走越遠,當然了,壓力依然在,命運依然在盡頭等待著她,但她可以暫時享有一點點寬鬆和幸福——那時候她最怕的就是寒暑假,因為那也意味著她要回家了。」

    「也是在這六年間,她堅定了改變命運的決心,她不知道怎麼做,但她知道她要這麼做,她甚至想過,高中畢業以後就離家出走,到沿海地區去,進歌廳唱歌——對東亞來說,這大概相當於美國這裡去做脫.衣.舞女,不過在道德上受到的非議更重一些,但她並不在乎這個,只要能擺脫那種生活——那時候她就像是著了魔。」

    想到當時那幼稚卻堅定的決心,珍妮忍不住笑了起來,「女孩有時候真的可以非常單純,她從來也沒想過如果當不成歌手,如果就那樣進入複雜的社會,她會變成什麼樣,只是日復一日地練習歌喉——而這件事也的確改變了她的世界,她的表姐回家探親時發現了她的愛好,和她開起了玩笑,『你這麼漂亮,為什麼不去考藝術院校』,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這世上還有藝術院校,第一次意識到,她還能去考藝術院校——她真的有一條更安全的辦法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是擺在她跟前的還有重重阻礙,她的一級殘疾證,參加考試需要的花費,考中藝術院校的難度,以及家人必要的支持,她知道她必須說服父母才能得到支持,可她該怎麼辦呢?」珍妮的唇角翹了起來,她敲了敲太陽穴,「想,她只能想,她的父母容易被怎麼說服,她必須使用自己全部的智慧,從她所知道的那些有限的信息里尋找線索,想想看,她父母最重視的是什麼——」

    她輕快地說,「她制定了一個計劃,在每年夏天回家的探親中,她請父母讓她去試試看,告訴他們讀藝術院校的女孩很容易認識有錢人,想想看,如果她找到了一個富豪,這會讓弟弟的未來變得多光明,多容易,會給他們的未來帶來多大的變化……」

    「當然,這個計劃不是一帆風順,父母畢竟有基本的閱歷,他們懷疑她能那麼簡單地找到一個未婚的,願意結婚的有錢人,但這並不是問題,她讓表姐告訴他們,藝術院校的女孩要交到有錢的朋友們是多麼的容易——在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她的異想天開,而是真真切切,就在北京發生的現實時,她可以看得出來,她的父母真的心動了……阻礙他們的只是對金錢本能的吝嗇,他們家的確一直都不富裕,上京的路費也是一筆讓人思量再三的數字。」

    「暑假結束了,父母那面依然沒有回音,她知道自己必須另想辦法——她轉而央求表姐借給她錢,請表姐說服舅舅,默許她偷偷上京參加藝考……而表姐居然真的答應了下來。」珍妮笑了笑,「其實後來她也明白,表姐更多的還是出於同情,對於她的困境,舅舅一家其實心知肚明,他們並沒有認為她真的能考上,只是不忍心打碎她最後的希望,破壞她最後的掙扎。舅舅真的為她請了假,瞞住了家裡——這並不困難——她穿上表姐送給她的一身新衣服,走進了藝考的課堂……」

    「藝考感覺是在幻夢中完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她的夢想在現實面前顯得極為荒唐,她會演戲嗎?她的歌聲和別的考生比也沒那麼好聽,當考官把她叫到辦公室里,明示她將被錄取時,她甚至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沒有大悲大喜,因為她根本還沒從考試中的恍惚回過神來,她真的被錄取了——雖然這是她日思夜想的期盼,但當它成真的時候,她根本無法相信——她終於有了一個機會,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舅舅一家都為她高興,然而,整件事還是有一個阻礙:父母因為她自作主張,極為惱怒,揚言絕不支持她前往就讀,即使舅舅多次說服,甚至許諾為她出這筆撤銷一級殘疾證的『關係費』,父母也一口咬定,不肯繼續為她的學業出錢。『好不容易支持她高中畢業,應該到回報家庭的時候了,聯繫了一個商店,下個月就去上班,要再出四年錢,家裡哪裡供得起』。」

    「幾經勸說,舅舅已經疲倦了,弟弟在客廳的角落裡玩電腦遊戲,轟轟隆隆的聲音好吵,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做點什麼,也許這個機會將會再度溜走,她會墜落回眼下的生活,再也沒有機會逃離——就像是著了魔,被什麼鬼魂附了體,那一刻她一點都不慌張,她跪下來,給父母磕了頭,她說自己真的非常感恩,她知道家裡供養她不容易,她想要為家庭擔負責任,『我就是想要多給家裡一些錢,所以才想去北京,爸爸,媽媽,你們不知道,我在學校門口看到那麼多好車,車裡坐的都是一些很年輕的男孩子,當時我就想,等到弟弟長大的時候,我也想給他一部車開,我這個姐姐才算沒有白當……』」

    珍妮幾乎是本能地回憶著自己當時柔順的聲調,她翹起唇角,微微地冷笑了起來,「她以前從沒有覺得自己有演戲方面的才能,甚至不知道她怎麼會被戲劇學院錄取,也許是因為她很漂亮,而且沒整過容——不管怎麼說,在那天,她意識到自己的確有演戲的天賦,在需要的時候,她真的可以表演得非常自然……」

    「她的話奏效了,她知道原來語言和表演真的能改變人心,父母讓了步,為她出了學費,同時也下了死命令:必須在這四年裡找到一個富有的配偶,對得起這四年的花費,最好是能有百倍、千倍的報償,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她上的是藝術院校,在那個小城一般人群的認知里,上藝術院校的女生不是一般人可以娶的,她們總是和許多大老闆曖.昧不清,所以父母對她的未來感到擔憂,迫切地提醒她,她只有四年時間為自己找到一個金主。而她呢,她答應了下來,她知道她的人生從此發生了改變——她當然會找到一個配偶,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而她對此很有信心,她知道自己的運氣轉了,她已經抓住了機會,逃出了那種絕望的生活。」

    在切薩雷難得略微瞪大眼的表情中,她雙掌一合,綻開了笑容,「就像是她想的那樣,她在大學裡當然遇到了一個很合適的對象——雖然她知道肯定會有人前來追逐,這是每一個同學都要面臨的誘.惑,但這個男人的條件比她想過最好的都要好很多,她已經有了不計較婚姻狀況和年齡、長相、性格的準備——對於一個足夠絕望的女孩,這些都是奢侈的考慮,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不想擁有正常的身份和生活,這一切對她來說只是太過美好,太過遙遠,所以她不允許自己去期待,可是當這個機會降臨到她跟前的時候……」

    想到那之後的故事,想到在那一次相遇時候,她的人生發生的改變,珍妮的笑容慢慢地淡去了,留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惆悵:是啊,在那個時候,在他們剛剛相遇的時候,那一切是多麼的美好啊,灰姑娘終於遇到了拯救一切的王子,當時她是多麼的滿足,多麼的知足,多麼的,多麼的幸福……

    「大學畢業以後,她要結婚了,她真的做到了——軟化未來公婆的態度,抓牢未婚夫的心,千辛萬苦,不敢有一點懈怠,她終於得到了這個機會,她就要嫁入豪門了……而她和父母的故事也來到了終點:她告訴父母,在聘金上不要太貪心,一切還看以後——還看她生了兒子以後,這一點智慧要有,女人的地位還是要生了兒子才穩固。當然啦,父母對於她的邏輯也深以為然,他們只拿了10萬人民幣——她心裡一直有一筆帳,家裡每個月寄給舅舅的生活費,大學四年寄來的花銷,再加上通貨膨脹,在她12歲的10年,這是父母在她身上花過的所有錢。」

    「她沒有邀請父母參加婚禮,舅舅是女方家庭的代表,然後她坐下來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撫養費已經還清,以後不要來打擾她的生活,等到他們老得沒有供養自己的能力時,可以去法院起訴,否則她不會再給一分錢,她改了姓,情願在姓前加上夫姓,她在北京的住所也不是他們可以靠近的,在那之後他們和她的其餘親戚多次嘗試進入她的生活,但從來沒有獲得成功。她和原生家庭唯一的聯繫就是和表姐一家,她傾全力幫助他們,她終於明白,她並不惡毒,只是她的心胸很狹小,誰對她好,她百倍報償,誰傷害了她,她也一定要讓對方付出代價——而這就是她和父母的故事。」

    看到切薩雷似乎有說話的意思,她搖了搖頭,搶先地說道,「至於她的婚姻生活,那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了——這故事我們可以下次再說。」

    切薩雷難得地有些訕然,合上嘴不再試圖說話,而珍妮坐直了身子,強迫自己對他的態度感到好笑——確實,當你用一種較抽離的態度來對待這件事,甚至是laughitoff的時候,事情本身也會變得比較輕鬆,「好啦,連後傳都說完了——你有什麼感想嗎?」

    切薩雷依然像是在北京奧運開幕式的那個晚上一樣,維持著冷靜面具出現些微裂痕的表情,聽到珍妮的問話,他頓了頓——又頓了頓。

    「那我想……」他慢慢地說,「那我想,如果她連這樣的命運都能改變,如果她真的能從那個蒙昧的——我知道這會招致你的抗議,不過我還是要說——那個蒙昧的,我不知道——可怕的環境裡走到……mmm,走到,嗯,走到一個國際化的舞台……」

    他罕見的語無倫次真的很有娛樂性,珍妮咬住嘴唇,期待地看著他搜索枯腸的樣子——也許單單是這一幕就足以值回票價——

    然後切薩雷再次停頓了一下,他注視著珍妮——在昏黃色的燈光中,他的藍眼睛又亮又溫柔,他淺淺地笑了起來。

    「那她一定是個非常、非常幸運……她確實無愧於她的外號,『奇蹟女孩『……」

    珍妮愣住了——真真切切的,她愣住了,這是她沒有期待到的回應,這是她不熟悉的模式,她的過去,她的童年,她的家庭,這意味著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失敗、憤怒、不甘,意味著滔天的恨意和不解,意味著——意味著那些濃黑色的東西,她從沒有想過——

    瞪著切薩雷微彎的唇角,有些眯起的藍眼,注視著這個淺淡而真誠的笑容,珍妮慢慢地,不由自主地,生澀地,揚起了唇角——

    「是的,」她揚起頭,倒在沙發背上開始笑,「確實——你說得對——她真的是——她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幸運的女孩——」

    她的話忽然頓住了,因為切薩雷探過身,削減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他的手握住了珍妮的肩膀,帶向了他懷裡,和上回一樣,他的動作有些生澀,有些僵硬,但……

    熟悉的海水咸撲面而來,微溫的體熱靠在肩側,這的確是個擁抱。

    「而,不知為什麼,我想要送給這女孩一個擁抱,」切薩雷說,他的聲音透著不自然的輕鬆,就像是他居然想要主動調節氣氛——像是他居然在主動放棄了冷酷——主動流露了情感,主動表達支持,「我想這是她和我……這是我們童年時期普遍都缺乏的一種元素。」

    和他相比,珍妮對擁抱並不是那麼的陌生,幾乎是本能地,她的手滑上了他的肩胛骨,將自己的眼睛埋入了切薩雷的polo衫里——

    多奇怪,這分明是個非常動人的溫馨時刻,可不知為什麼,她卻實在忍不住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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