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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5:35:15 作者: 風流書呆
太子到了,皇上差不多也該到了。有姝連忙跑回去找主子,趁太子被朝臣堵在路上行禮攀談的空擋坐好。七皇子先是握住他手腕,將他沾滿泥土與糙汁的手掌翻來覆去地看,然後掏出帕子慢慢擦拭,低笑道,「變大了,爪子也不好擦了。想當初我一條手帕能把你四隻爪子都擦gān淨,現在卻費事得多。」話落扔掉髒污的帕子,再換一條繼續。
擦完左手,有姝乖乖伸出右手,看見指甲fèng里烏漆墨黑的泥巴,臉頰不禁紅了紅。七皇子搖頭低嘆,卻也絲毫不嫌棄,用牙籤把污物剔出來,又讓小順子倒些烈酒在帕子上,仔仔細細、里里外外擦拭幾遍,這才作罷。
「父皇很快就來,你老實坐著。」他捏了捏少年鼻尖,又從袖袋裡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慢慢剝開。
有姝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聳著鼻頭嗅聞糖炒栗子的香味,然後自動自發張開嘴,等待主子投餵。七皇子被他嗷嗷待哺的模樣逗笑了,剝好一顆栗子後送到嘴邊,等他張口來咬卻又遠遠避開。有姝咬了幾次未果,一頭扎進他懷裡,雙手緊緊反握他拿栗子的手,嗷嗚一口吞掉,還不忘把他指尖沾染的糖汁舔gān淨。
「喲老七,這人是誰啊?孤看著怎麼有些像你以前養的那條狗呢?」一道低沉嗓音從身後傳來,二人回頭看去,卻見太子站在一旁,笑得頗有些yīn鷙。
自從入閣之後,他沒少被父皇和閣老們拎出來與老七比較,直把老七捧到天上,把他貶到地底。父皇還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倘若老七雙腿健全,這太子之位非對方莫屬。
太子越想越不服氣,便是閣老們再如何勸他拿上奏摺去端王府請教,他也置若罔聞,心道等自己登基,先就找個藉口把老七殺了,免得礙眼。
對方散發出來的殺氣十分濃烈,明眼人一看便知。有姝本想炸毛,然後呲牙咧嘴地低咆,想起自己已經變成人了,這才垂下頭掩飾憤怒的表qíng,一隻手偷偷探入主子衣袖,與他十指jiāo纏。
七皇子反握住有姝的手,淡笑道,「皇弟,這位是鄧朝山先生的關門弟子鄧有姝,專門負責為我調理身體。我許久未曾入宮,想來你並未見過他。」
「原來你就是鄧先生的關門弟子,失敬失敬。怎麼樣,老七最近身體如何?」太子神qíng倨傲。
兩人一個不願意喊「太子殿下」,而是口稱「皇弟」;一個不願意喚「皇兄」,改為不恭不敬的「老七」,可見對彼此都頗為不滿。坐在四周的朝臣們屏聲靜氣,閉耳塞聽,生怕被捲入這場是非。
有姝再抬頭時已面無表qíng,拱手道,「啟稟太子殿下,王爺的身體很好。」
「那便好。本來就已經癱了,可千萬別再弄出旁的毛病。」太子冷笑,隨即甩袖而去。坐在隔壁桌的肅親王湊過來,低不可聞地道,「太子殿下說得極是,老七,你雙腿已經癱了,那玩意兒還管不管用?若是不管用,趕緊讓這位鄧小大夫看看。」
有姝極想撲過去咬他一口,卻不得不按捺。他現在已經不是狗了,不能隨心所yù地bào露真實qíng緒。七皇子用力握緊他手掌,附耳道,「跟這些秋後的螞蚱計較什麼?我那玩意兒管不管用,只要你知道就行。」
有姝臉頰爆紅,瞬間忘了之前的氣怒,唯余羞臊。
見少年用額頭一下一下輕撞自己胳膊,耳根連同脖頸已是通紅一片,七皇子這才朗笑起來。偏在此時,景帝大步而至,撇下半跪行禮的朝臣與皇子,朝坐在角落的端親王走去,哈哈笑道,「老七,你終於捨得出門了?朕已經修書去了烏斯藏,讓他們今年務必再進貢一隻袖犬,保證與你以前那隻一模一樣。」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父皇算了吧,那小狗丟就丟了,無需再找替代品。」七皇子苦笑擺手。
有姝嘴角微抽,心道這句詩能用在這種場合?怎麼聽著有些奇怪呢?然而景帝卻不以為意,只要兒子肯忘了那隻該死的小狗就好。他越發開懷,拉住老七說了很久的話,這才把膝蓋快要跪腫的朝臣和皇子們叫起來。
太子彎腰拍打衣擺,目中殺氣一閃而逝。六皇子狀似不經意地瞥他一眼,並指微彎,做了個意味不明的手勢。
騎師們已把彩頭掛在竹竿上,景帝需在百米之外的馬背上一箭she斷繩索方可。然而那是以前,現在他患了眼疾,便只需策馬過去,伸手摘下。景帝剛跑出去幾丈遠,馬兒就開始發狂,一面嘶鳴一面撩起前蹄,試圖把背上的人甩掉。
景帝視線里本就一片模糊,此時越發驚懼,大聲喊道,「救駕,快救駕!」
「快快快,快救皇上!」場上頓時亂成一團,大家都想救,卻又怕救之不及攤上死罪,表面看著十分積極,實則並無幾個人動手。尤其是太子和六皇子,一味叫人往前沖,反倒把馬場堵了個水泄不通,待禁衛軍趕來時,竟連個鑽過去的fèng隙都沒有,更何論縱馬去追。
眼看馬兒越跑越遠,越跑越快,而景帝已搖搖yù墜,危在旦夕,七皇子忽然從輪椅上站起來,踉蹌走到圍欄邊,奪過一名侍衛手裡的弓箭,疾she而去。箭矢從駿馬左耳穿過右耳,扎在百米開外的地上,發狂中的馬最後撩了撩蹄子,慢慢躺下不動了。
直到此時,方有侍衛踩著人群翻過去,將雙目發黑的景帝扶起來。景帝眨了眨眼,顫聲道,「誰,誰救了朕?」
「啟稟皇上,是端親王。」侍衛朝後指去。
景帝遠遠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仿佛是站著的,尚且來不及驚訝,卻又見那身影跪倒下去,雙手撐在地上,似乎十分難受。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跑過去攙扶,隱隱約約喊著主子。
「老七能站起來了?老七能站起來了?」鄧朝山早就與他說過,七皇子身體裡的毒素已經清除,他之所以站不起來,蓋因雙腿廢了十幾年,已缺失了重新站立的信念和勇氣。若是運氣好,找一個契機刺他一刺,劇烈動dàng之下或許還有希望;若是運氣不好,找不到相應的契機,那便癱瘓一輩子。
很顯然,自己遇難瀕死正是這個契機,由此可見,老七對父皇的安危究竟在意到什麼程度。景帝感動得熱淚盈眶,連忙朝柵欄邊久久跪伏的人跑去。
看見父皇驚喜萬分的表qíng,太子和肅親王卻像吃了屎一樣。
「皇兄,現在怎麼辦?父皇不但得救了,救他的人還是老七。老七是個癱子尚且能把咱們比到泥地里去,他若是好了,朝堂上哪裡還有咱們的位置?」太子氣急敗壞,表面卻還要露出既擔憂又慶幸的表qíng。
「他是永遠站起來還是一時站起來,誰又能知道?先善後再說吧。你現在已經是太子了,父皇不可能廢了你改立老七,別忘了,他還有一個卵生兄弟好好在冷泉宮裡待著呢。」肅親王拍打太子肩膀,低聲安慰。
出了這樣的大事,賽馬節自然取消了。景帝命人把老七抬到乾清宮安置,又急召鄧朝山覲見。鄧朝山在內殿診脈時,他已從侍衛口中問清了來龍去脈,連諸人是什麼反應都不放過。所幸這些侍衛訓練有素,慌亂中也不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著重提了提太子與肅親王有意阻攔他們救駕的行為。
救駕不及本是死罪,為了保命他們自然要找個墊背的。景帝果然忘了問責,拍著桌子勃然大怒,勒令他們立刻把馬場控制起來,徹查內qíng。鄧朝山恰在此時出現,拱手道,「啟稟皇上,端親王猝然站立又挽了qiáng弓,如今已jīng疲力盡睡死過去。此處太過吵鬧,不如讓人把他送回端王府?」
景帝走入內殿,見兒子果然睡得很不踏實,這才命人將他送回去。等御攆走遠之後,他問道,「老七真的能站起來了?」
「今日受了刺激,往後多加練習應當能站起來,但要自如行走,恐怕還得訓練四五年方可。」
「四五年朕等得起。」不僅等得起,還正中下懷。景帝在殿內來回踱步,忽然扶了扶額頭,喟嘆道,「老八!朕差點忘了老八!鄧朝山,給冷泉宮送一杯鴆酒過去。」
與此同時,躺在御攆內的七皇子睜開眼,握住有姝指尖低語,「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該來的終究會來。」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他不bī你,你就不會展露鋒芒,不展露鋒芒便不會得到皇上重視,不得皇上重視也就不會離開雙雪殿,從而進入朝堂。一步錯步步錯,這本是他造的孽,也該他承擔後果。」有姝像祥林嫂一般念叨起來。
「好了,我知道了。」七皇子莞爾,把人拉進懷裡輾轉親吻。
半月之後,曾經chūn風得意的太子因弒君之罪被圈禁,其胞兄肅親王則貶為庶人,抄沒家產,歷經幾番動dàng,在所有閣臣的建議下,景帝冊立第七子端王為太子,即日起入宮輔政。
五十年後,乾清宮。
有姝把主子雙腿擺放在自己腿上,沿著腳踝一寸一寸往上按摩。即便主子重新站了起來,骨頭裡卻還殘留著一些毒素,年輕的時候沒什麼感覺,臨到老卻落下許多後遺症,每到yīn雨天氣就疼痛難忍。
七皇子,不,現在應該稱為道光帝,伸出滿是皺紋的手,將有姝臉上的易容抹掉,露出一張秀麗無雙的臉龐。即使五十年過去,即使自己行將就木、老態龍鍾,有姝卻絲毫未變,他還是初見時的模樣,純真稚嫩,眸光清澈。當無qíng的歲月令所有人紛紛老去,卻仿佛對他格外寬容。
一股巨大的恐懼感襲上心頭,令道光帝紅了眼眶。他慢慢把有姝抱進懷裡,輕撫脊背,似哭泣又似嘆息,「若是我死了,你該怎麼辦呢?」誰還會在意你是冷是暖,是喜是悲,誰又會在你寂寞的時候翻開書頁,緩緩給你講一個故事?然而無論如何,那個人都不會再是他了。
「我也不知道啊!」有姝的聲音略有些發顫。他何嘗不感到恐懼,何嘗不感到迷茫。當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始終年輕,而主子卻一點一點老去時,竟似被拋卻在歲月光yīn的長河中,浮浮沉沉,顛顛倒倒,幾度絕望。
那麼多世他都等到了,卻再也無法肯定下一世還能不能重逢。親眼看著主子化為腐朽的骸骨與塵灰,從此消散在天地之間,那感覺不亞於讓他親歷一場死亡。主子逝去後的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裡,他又該怎麼熬過錐心蝕骨的孤寂與苦痛?
有姝幾乎不敢去想,卻又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來,然後瑟瑟發抖。
感覺到懷裡的人在顫抖,道光帝連忙拍撫他脊背,啞聲低語,「有姝別怕,要不然你跟我……」他頓了頓,仿似從流著鮮血的心臟里剖出下半句,「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有姝想也不想地點頭,然而沒能等到那一天,他就先行沉睡了,身體在月光中散發著微光,像一具聖潔的雕塑。對此,道光帝只有滿足,沒有遺憾。他原本就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比有姝多活一天,如此,有姝便不用獨自承受愛人離世的痛苦。他活著的時候,道光帝希望他能平安快樂,死了亦惟願他無牽無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