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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頁

2023-10-02 05:35:15 作者: 風流書呆
    他手搭涼棚望了許久,然後站起來舉了舉手臂,像是在觸摸飄來dàng去的秋風,然後傻乎乎地笑了。本已出現在另一邊車轅上的閻羅王立即隱去身形,一瞬不瞬地盯著這抹鮮見的笑容。

    他從不知,當小趙縣令真心實意笑起來的時候,竟會這樣俊朗明媚。粉面桃腮、雙瞳剪水,這些用來形容女子的詞語,放在他身上亦毫無違和之處,叫他忍不住看了又看,更捨不得忽然出現,以至於破壞了這靜謐而又美好的一幕。

    直過了許久,他才走過去,輕輕撫了撫小趙縣令微揚的唇角。

    有姝分明感覺到臉上涼了涼,卻以為是秋風所致,倒也沒怎麼在意。他舉著雙臂在車轅上站了許久,直等車夫和兩旁的行人向自己投來異樣的目光才悻悻然入內。這個時代的人沒看過鐵達尼號,真是不解風qíng啊。

    腦袋剛伸進車廂,他就僵住了,只見閻羅王正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雙目透出明滅亮光,神qíng十分莫測。他反shexing地擺出從容姿態,在對方身邊坐定,然後拿出一本書慢慢翻看,以掩飾緊張的qíng緒。

    閻羅王也不知打著什麼主意,坐了兩三刻鐘都不見走人,害得他腰酸背痛,腿肚子抽筋。好不容易捱到正午,車夫找了一塊臨水的空地,讓東家下來稍作休整,他這才得到解脫。

    有姝如蒙大赦地跳下車,伸伸胳膊,蹬蹬腿兒,在河邊來回走了兩圈,活蹦亂跳的模樣看上去不像父母官,倒像出門遠遊的學子。因他身上只有幾十兩盤纏,小廝、丫鬟、師爺等雜役均供不起,只得一個人上路,且那車夫還是在租牛車時一塊兒雇的,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一路很清淨,不用聽旁人感恩戴德或諂媚討好的話。有姝雖然xing格開朗很多,但本質還是喜靜。他拿出一塊gān糧,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慢慢啃,閻羅王站在他身邊舉目遠眺,不知所想。

    車夫取出旱菸,點燃了吧嗒吧嗒地抽,神qíng很是愜意,「小後生,你是上京趕考的秀才?」

    「不,我去京城辦事。」「趙有姝」乃神童,十八稚齡就中了狀元,有姝接管身體大半年,現在也才二十歲不到,比絕大部分秀才還年輕,難怪車夫誤會。

    「去辦事啊。你是遂昌本地人?」

    有姝向來不會撒謊,能說的就說,不能說的隱去,「我不是本地人,在遂昌暫居。」

    「那你看看咱們遂昌與外地有什麼不同?」聽說是外地人,車夫來勁兒了,得意洋洋地開口。

    「似乎沒什麼不同?」有姝沒在大庸國生活過,哪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車夫急了,指著不遠處的官道,「這你都看不出來?你瞅瞅咱這路,是不是特別平坦寬闊?告訴你,這次洪澇,南方絕大部分的州府都被沖毀,至如今還堆滿泥沙,一片láng藉,百姓要吃的沒吃的,要住的沒住的,過得可慘。唯獨咱們麗水,咱們遂昌,屁事沒有。洪水剛過,小趙縣令就親自帶領咱們重建家園,把屋子蓋好了,堤壩修繕了,道路填平了,良種播下去已經發芽了,哪兒哪兒都是欣欣向榮,生機無限啊!過了咱們遂昌的地界你再去看,那簡直是人間煉獄,旁的不提,官道簡直是千瘡百孔,溝壑難平,與遂昌大為不同!咱們遂昌的百姓就是有福,攤上小趙縣令這樣的好官,要我說,全大庸國的縣令加起來,也比不上咱們小趙縣令一根手指頭!」

    有姝被車夫誇得面紅耳赤,又見閻羅王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著,還不時瞥自己一眼,越發感到羞恥,只得把臉埋進大餅里悉悉索索地啃。

    車夫是小趙縣令的忠實擁躉,把小趙縣令的豐功偉績來來回回說了無數遍,末了才嘆息道,「聽說皇上很看重咱們小趙縣令,已經下旨召他回京。他是好人,理當得到好報,咱們自然希望他越走越遠,但真要說實話,咱們捨不得啊!他要是走了,咱們就像少了主心骨一樣,整天沒著沒落的,心裡怕得很。」

    見車夫說著說著竟哭起來,有姝連忙把gān糧放到一邊,寬慰道,「別怕,聽說新任麗水府知府也是一位好官。以後的生活還會更好的。」

    「嗐,我知道新任知府是誰,原來在河東府當過同知。」車夫擺手,「他的確是好官,清正廉潔,但他未必有咱們小趙縣令的能力。咱們小趙縣令那是走一步看百步,他的種種布置你今兒看來覺得莫名其妙,明兒才知道他料事如神。他不但文章寫得花團錦簇,還jīng通算數、土木、天文、地理,斷案幾乎不用審,一眼就能看出誰是誰非……」

    聽聞車夫又開始來回講述自己判案那些事,有姝臉頰通紅,尷尬不已。若是只有他們兩個,夸一夸也沒什麼,但閻羅王還在這裡,總覺得不大自在。他窘迫之下掉了半張大餅,順著岩石咕嚕咕嚕滾進河裡,引來許多魚兒啃食。他眼珠子一亮,提議到,「河裡有魚,不如咱們抓幾條烤來吃吧?」

    車夫許久沒吃過葷腥,立刻被吸引過去,「成,秋天的魚兒正肥美。我車上沒帶釣具,就用糙藤現編一個網兜吧。」

    有姝生存技能滿點,自然也會編織漁網,就扯了糙藤與他分工合作,這才算消停下來。唯獨閻羅王覺得意猶未盡,默默嘆了口氣。不知為什麼,他很喜歡聽旁人追捧小趙縣令,尤其喜歡看他被人擁戴時臉頰紅潤,眸光璀璨,唇角含笑的模樣。任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小趙縣令遠比他們口中描述的更優秀千萬倍。

    不過,他認真做某一件事時,姿態也十分迷人,恰如此刻。閻羅王坐到小趙縣令身邊,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在藤蔓中來回穿梭的手指。

    有姝與車夫飛快編完網兜,又在底部扔了些gān糧,然後放進水裡,等著魚兒自己往裡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打漁的人多了還是怎的,魚兒非常警醒,只在外面來迴轉悠,並不上套。

    有姝原本只是隨口一說,見魚兒膘肥體壯,肚子溜圓,看上去十分鮮美,饞蟲也就上來了,隔一會兒就去瞅瞅,隔一會兒就去瞅瞅,表qíng很是急迫。

    「我說小後生,你別總是跑去看啊,會把魚兒都嚇走的。」車夫無奈勸阻。

    有姝只得坐下gān等,不時揉揉肚子。閻羅王見他這副饞相,頓時暗笑不已,本打算略施法術把魚趕進網兜,轉念又改了主意。用法力固然省事,但也悄無聲息,小趙縣令如何能知道是自己幫了他?

    做好人不留名顯然不是他的風格,他之所以護送小趙縣令上京,圖的不正是他的感激,他的喜愛,他的親近嗎?思及此,他挽起褲腿,下到河裡攆魚。

    有姝本還想不明白閻羅王怎麼好端端地跳下去了,待他彎腰把魚兒趕過來才知,他竟是在幫自己張羅午飯,心裡霎時滿滿漲漲,感動不已。因為在他看來,對方是不知道自己能看見他的,也就是說,他默默幫助著自己,卻不圖回報。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人呢?有姝傻乎乎地暗忖,然後彎了彎大眼睛,表qíng很是竊喜。

    神明不是用眼睛來觀察四周,而是依靠神識。故而有姝自以為背對著閻羅王便可以展露真實qíng緒,實則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監視之內。見他開懷,閻羅王也就越發賣力,很快把河裡最肥美的魚一網打盡。

    一刻鐘後,待那車夫去拉漁網,裡面已經滿得塞不下了,而且個頂個的活蹦亂跳,掉落在糙叢里時發出清脆響亮的劈啪聲,十分喜人。

    「好傢夥,便是那些專門靠打漁吃飯的人,也沒咱們撈得多!」車夫喜滋滋地感嘆。

    「吃不完的放在車裡,到了下一個小鎮拿去賣,還能賺些回去的路費。」有姝挑出一條大魚,用匕首麻溜地刮魚鱗。他不能向真正的功臣道謝,心裡十分慚愧。

    一無所知的車夫連忙擺手,「這魚是咱們兩個一塊兒抓的,要賣錢也得一塊兒分。小趙縣令要是知道咱們遂昌人出了遠門就愛占便宜,該感到面上無光了。」

    怎麼啥事都能扯到我身上去啊?有姝頗感無奈,只得點頭。閻羅王亦目中含笑。兩人一鬼湊在一塊兒烤魚,氣氛十分和樂。

    恰在此時,不遠處駛來幾輛華麗的馬車,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領著一名身材婀娜、長相嬌艷的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踉蹌走到岸邊,準備稍事休整。一群僕從浩浩dàngdàng跟隨,有的鋪墊子,有的生火,有的撐傘遮陽,還有的取出食盒一一擺放,看上去派頭十足。

    車夫頻頻側目,顯然對那女子不避男女的行為頗有微詞。有姝卻視而不見,把自己的魚吃完了就挑了一條最肥美的,架在火上慢慢烤制。他廚藝本就超凡,隨身還帶著各種調料,灑了一點孜然下去,河岸兩邊全是濃香撲鼻。

    中年男子伸長脖子看了看,又聳著鼻頭聞了聞,大聲喊道,「哎,你那條魚烤好了就給本員外送過來,本員外給你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買一條魚,這無疑是天價,若是個普通人,早顛顛兒地答應了,有姝卻擺手拒絕,「不賣!」

    「那你要多少銀子?」中年男子以為對方想訛詐,不免露出輕蔑的表qíng。女子也翻著白眼,嗤笑一聲。

    「我之所以在天災中活下來,得虧閻羅王大恩大德放我一馬,這魚我是準備祭給閻羅王的,你吃不得。想吃你自己烤。」有姝不想惹事,讓車夫送了一條活魚過去。他不能明著感謝那位看不見的朋友,找個藉口給他送祭品還不行嗎?

    是的,他已經單方面認定閻羅王是自己的朋友了。他從來沒jiāo過朋友,生命中除了父母與主子,並沒有其他人留下過痕跡。友qíng是什麼滋味,他從不曾體驗過,所以有些新鮮,又有些期待。

    中年男子聽說是燒給死人的,臉色立刻黑了,擺手道,「滾滾滾,活魚本員外也不要了!晦氣!」

    女子嬌嗔,「老爺,咱們走遠一點兒吧,怪可怕的。」

    一群僕役連忙上前收拾東西,搬到遠處去坐。周圍終於清靜了,車夫這才舉起大拇指,低聲道,「小後生,不愧是讀書人,腦子就是靈活,三言兩語就把那地主老財嚇走了!」

    有姝也不辯解,繼續認真烤魚。

    閻羅王心qíng大悅,極想把小趙縣令摁進懷裡好好揉搓一番,卻不得不暫時按捺。他原本想揭破他有yīn陽眼的事實,但現在看來卻是不必。這種「你不知道我知道你能看見我」的遊戲實在是太新鮮有趣,令他漸漸上癮,樂此不疲。

    有姝烤好魚,按照上古的祭奠之法進行參拜,然後投入火中。火焰舔舐魚ròu,發出吱吱聲響,不過半刻鐘就已燒成灰燼。

    車夫看得目瞪口呆,呢喃道,「你還真的是獻給閻王爺的啊?火也不大啊,怎麼眨眼就燒沒了呢?難道閻王爺真能收到不成?」

    收沒收到,用眼角餘光一瞥就知道了。有姝抿著嘴,一派閒適,心裡卻頗為歡喜。只見高大男子正舉著用木棍串好的烤魚,不知該從哪兒下嘴。他咬了一口魚腹,慢慢咀嚼吞咽,然後湊過去,低聲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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