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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5:35:15 作者: 風流書呆
那驅散重重yīn氣的聲làng,那焦急的目光,那一道道悲憤的啼哭,正源自於麗水的災民。他們迫切想要得到小趙縣令的消息,擔心地府的官員與陽世一般,都是些善惡不分,是非不明的畜生。若連小趙縣令都蒙冤而死,人間哪還有天理人qíng?哪還有清風峻節、朗朗乾坤?
有姝看呆了,好半天不知該如何反應。他雖然經歷過許多大風大làng,但被如此真心實意地愛戴擁護卻還是頭一次,心裡不免忐忑,更有些受寵若驚。
男子握住他纖細的手腕,將他帶到宮殿外的露台上,柔聲道,「讓你的子民們看看你是否平安。」
有姝被推到露台邊緣,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於是舉起臂膀,僵硬地揮了揮。
「是小趙縣令!還有閻羅王,他無事!」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兒女們還在陽間,若小趙縣令都死了,我不知道他們該怎麼活。大庸哪裡還能找出比小趙縣令更好的父母官呀!」
這句話惹得許多亡魂潸然淚下,復又更為熱烈地喊著小趙縣令,然後齊齊跪拜。沒有哪一個官員能令他們打從心裡感恩戴德,崇敬仰慕,唯有露台上那清風朗月一般的男子。為了養活百姓,他典賣了全部身家,不畏qiáng權,堅持公理,試問誰有這等胸襟氣魄?誰有這等憂國憂民、死而後已的qíng懷?
若大庸的官吏都像小趙縣令這樣,yīn間就不會有如此多的冤魂。
「快送小趙縣令回去吧!百姓還等著他呢!」不知誰高喊一句,大家立刻齊齊響應,聲勢震天。
被聲làng衝擊到的有姝不自覺退後兩步,表qíng雖然無措,腮側卻顯出一個小酒窩。
閻羅王適時上前,托住他後腰,不著痕跡地摩挲幾下才放開,問道,「受萬民叩拜的感覺如何?」
若是換個人站在此處,定然會被這壯觀的場景激得心cháo澎湃,意氣風發,但有姝卻一再退後,也不與亡魂們暢談心中所感,而是同樣跪了下去,額頭深深垂下,抵住手背,過了足有半刻鐘才直起腰,又拜、再拜,三拜之後方站起來,gān澀道,「感覺很沉重。」
男子目光隱現疑惑。
有姝頓了頓,又道,「如果要用兩個詞來形容我此刻的心qíng,大約只能用敬畏與慈悲。」對生命的敬畏,對生靈的慈悲。那些上位者若不真正靠近他們的子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蘊藏著怎樣巨大的力量。
這裡是古代,沒有能改變天象與地貌的機械設備,沒有遨遊太空的科技力量。但是他們有永不磨滅的jīng神,去惡向善的美好願景。憑藉著這份jīng神與祈願,他們能創造奇蹟。他們可以令蒼天為之哭泣,大地為之傾覆;可以令鬼神退避,妖邪驅散;可以讓huáng泉路變成直達正義的坦途。
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卻也是最好的時代,因為人心沒變,善惡沒變。當亡魂叩伏的時候,向來不喜跪拜禮節的有姝自然而然就彎下了自己的膝蓋。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甚至未曾當過他的子民,卻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來自於人心善惡極度扭曲的末世,也就越發體會到生命的沉重與可貴。
「看哪,小趙縣令在還禮,他也在叩拜咱們!」
「哪裡有父母官叩拜子民的道理!小趙縣令真是,真是……」餘下的話盡皆淹沒在亡魂們的哭泣聲中。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好官,來生若是投到小趙縣令治下就好了,也就不用再擔心「活著不如死了」的問題。
閻羅王也被有姝的話深深震撼,靜默了半晌才緩緩摸上對方發頂,柔聲道,「你很好。」
「不,您更好!」有姝慌忙退後,再次跪拜下去。陽間之所以生靈塗炭,正是因為地府輪迴錯亂的緣故,若非眼前這人大力整肅,也不知還有多少百姓會枉死。論起功德,他才是最大的,而自己不過盡一些綿薄之力罷了。
閻羅王哪裡肯受他一拜,手掌立刻托住他光潔的腦門,阻止了他俯身的動作,拇指置於他眉心,緩慢地摩挲。有姝覺得這種舉動有些太親昵了,正想退後幾步,卻聽對方沉聲道,「別動,本王這就送你回去。」
摸眉心就能回去?有姝正暗覺詫異,就見他指腹she出一道黑光,隱入自己腦門,然後就是一陣熟悉的眩暈感襲來。
看著空dàngdàng的露台,閻羅王捻著拇指,許久沒動,心裡卻慢慢回味著方才那滑膩而又溫軟的觸感。光明正大的撫摸小趙縣令,這還是第一次,感覺委實不賴。
「趙大人已經回到陽世,你們都散了吧。」聞聽下面的熙攘聲,他這才揮袖驅散亡魂。
有姝再睜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冷冰冰的牢房裡,頭頂的一扇半尺見方的天窗照she出朦朧微光,可見天快亮了。他立刻抹掉額頭的離魂符,靠著牆壁半坐起來。原本血ròu模糊、劇痛不已的臀部,現在已完好如初,唯余囚衣上的斑斑血跡。他反覆摸索了幾遍,這才彎了彎圓溜溜的眼睛。
與此同時,王知府、欽差、各縣官員與一gān人證也都紛紛轉醒,有的渾身鞭痕,有的眼睛舌頭腫脹,有的肚腹絞痛,與夢中所經歷的一切竟詭異的重合了。
王知府推開睡在懷裡的愛妾,一咕嚕爬起來,先是摸了摸自己脖子,然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心中頗感後怕。好在只是一個夢,不是真的。
「老爺,您脖子上怎會有一道血線?像是被,像是被」割喉了!愛妾不敢往下說,攏著被子稍稍後退,見王知府抬手去摸脖子,又尖叫起來,「老爺,您手上怎麼也有?難道是得了什麼怪病?」
王知府看不見自己脖子,卻能看見手腕,立即掀開被子,撩起褲腿,去檢查腳踝。腳踝上同樣是兩根血線,呈現出扭曲fèng合的痕跡,而且還隱隱作痛。夢中被斬去頭顱與四肢,然後再fèng合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反覆回放,令他肝膽yù裂。
他顧不得披衣穿鞋,著急忙慌地跳下chuáng往客院跑,那裡住著朝廷欽差郝左思,昨晚也同樣在冥府受審。
門哐當一聲被推開,郝左思正站在銅鏡前,撩開褻衣查看後背。他背部的皮膚已經潰爛,顯出一條條狀似鞭笞的痕跡,潔白衣料遍布鮮血,可見十分疼痛。
「你怎麼也……」兩人互相觀察彼此,然後齊齊開腔,「昨晚那個夢……竟不是做夢嗎?」
他們心中已有猜測,卻還不肯承認,又把夢裡諸人一一叫來查看,均出現吻合的異狀。直到此時,再無人心存僥倖,他們果真被趙有姝告到閻王那裡,得了懲治。
「現在可該怎麼辦?我原本可以活到七十多歲,王向才,你害我不淺啊!」郝左思拍著桌子痛哭流涕。在這個年頭,活到五十多已經算是高壽,七十幾簡直堪稱壽星,本是福祿壽喜樣樣俱全的命,卻因一時貪念,什麼都沒了,死後亦要在火山地獄受八百年折磨,然後入餓鬼道。這樣一想,簡直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恨不得魂飛魄散才好。
王知府也同樣恐懼難言,仰倒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名被傳喚過來的官員戰戰兢兢開口,「要不把趙縣令放了,給他磕頭認罪?」
「放你娘的狗屁!是他跑到閻王那裡告狀,才害本官至此,本官就算是死也要拉他墊背!」王向才果然不負活閻羅之名,目眥yù裂地吼道,「來人,傳本官之命,即刻把趙有姝拉出去五馬分屍!老子要他也嘗嘗頭顱四肢俱斷的滋味!」
幾名小官已嚇得面色慘白,腿腳發軟,跪在堂下又哭又求也無法令他更改主意。幾名衙役無法,只得領著刑票去大牢傳令。
大牢內,有姝正面無表qíng地盯著頭頂天窗,等待王向才諸人做出反應。他相信閻羅王,對方既然說他回到陽間後定會安然無恙,那麼就絕不會出意外。雖然懼怕對方,他卻也深深相信對方,這感覺十分矛盾。
不多時,有人踩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來,他抬頭一看,竟是一名身材彪壯的獄卒,手裡提著一個食盒。
「小趙縣令,該吃早膳了。」
「王向才不是說不準給我送飯嗎?」
「我自己要送,與王畜生無關。」獄卒將食盒打開,裡面放著一碗白飯,幾個小菜,雖無葷腥,看著卻慡脆可口。如今災qíng嚴重,米糧短缺,能吃上這樣的飯食已經很不錯了。
有姝用疑惑不解地目光看過去,半天沒有動作。
獄卒又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徐徐道,「大人,王狗官yù置您於死地,小的人微言輕,做不了什麼,只能偷偷放您走。您不知道,小人原是龍泉縣人,撇下一家老小來州府當差,就是為了讓他們吃飽穿暖。但龍泉縣令不把他們當人看,連年徵收重稅不說,還貪墨了修繕堤壩的銀兩。洪水一來,我娘跟我爹都沒了,我那婆娘帶著一雙兒女好不容易趕到州府,卻全被王狗官擋在城門外,不給粥水,不給藥物,不給衣褲,把他們當牲畜,當螻蟻,當塵灰。」
說到此處,獄卒已語帶哽咽,láng狽地抹掉眼淚和鼻涕才繼續道,「小的想拜託守城的侍衛偷偷把他們放進來,侍衛卻向小的索要二百兩銀子。二百兩,我上哪兒去找?難道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餓死不成?正當小的絕望之際,我那婆娘卻擅自帶著兒女去了遂昌。你猜怎麼著?還未到城門,就有官差在路旁引領災民,他們有了棚屋安居,有了米粥飽腹,有了湯藥治病,有了衣服遮體。他們活下來了,活得好好的,有了希望,他們盼著小的去團聚,小的卻得看著他們的救命恩人被王狗官生生害死,小的不是畜生,小的做不到!」
他飛快打開銅鎖,磕頭道,「大人,您快走吧!您的大恩大德小的無以為報,來生再給您當牛做馬!」
有姝被他的舉動震撼了,久久說不出話來。愣了許久,他才慢慢跪坐,慎重叩拜回去,「我跑了,你又該如何?每個人的生命都同等珍貴,不該用來jiāo換,更不該輕言放棄。」
旁的幾個牢房關押的全是蒙冤受屈的百姓,聞聽此言莫不痛哭失聲,對小趙縣令越發崇敬愛戴,對王向才等人也就越發憎恨。
獄卒苦勸無果,便要去背小趙縣令,卻見他死死扒在牢門上,不肯妥協。因他臀部沾滿鮮血,可見受傷極重,獄卒不敢狠拉硬拽,一時間竟毫無辦法。正躊躇間,又有一名獄卒匆匆跑進來,急道,「快著點,聽府衙里的人說,王狗官竟想把小趙縣令五馬分屍!」
獄卒這才下定決心,去掰小趙縣令雙手,還有一人去抬腿。
有姝怎麼能陷這二人於死地,立刻劇烈掙紮起來。忽然,外面響起一陣喧譁,然後就是凌亂的腳步聲。兩名獄卒怕被發現,只得把人重新抬回牢房,鎖了牢門,跑去查看。
外面不知何時已聚集了許多災民,手裡均拿著棍棒、鋤頭、柴刀等物,將牢房四周圍了個水泄不通,還有人抬著圓木撞擊大門,似乎想要衝進來。兩名獄卒略一打聽才知,這群災民竟是從遂昌趕來,早已衝破城門長驅直入,目的就是為了救小趙縣令出去。送刑票的幾個衙役早被他們摁住一頓好打,若非小趙縣令平時一再告誡他們莫要濫用私刑,莫要殘害人命,受了冤屈得去找他處理,幾人早就被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