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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5:35:15 作者: 風流書呆
有姝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神,紛亂道:原來當初不是主子趕我離開,而是阿大自作主張?原來主子並未忌憚我,疏離我,而是等了我一輩子?原來主子臨死還呼喚著我的名字,因為太過不甘心,竟連眼睛都閉不上?
我究竟誤會了什麼?又錯過了什麼?
有姝如遭雷擊,剖心泣血,掙脫九皇子鐵鉗一般的懷抱,急急走到窗邊反覆查看那幾塊地磚,想像主子站在此處,苦苦守候自己歸來的qíng景。他心中一定很是焦慮,所以走來走去無法平靜,所以才會將如此堅硬的岩石一一磨平。
這樣想著,有姝也嘗試xing地在地磚上來回走動,不知何時竟淚流滿面。他多麼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好叫他重新回到六百年前的上京,從城門而入,向主子招手。他若是看見自己,定然會扯著唇角淺笑,那模樣該何等俊美,何等溫柔?
有姝已無法再想像更多,捏著拳頭,抵著胸口,好半天喘不過氣。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未知,也不是死亡,而是永無止境的等待。他向來與主子感同身受,所以此時此刻,竟快要被那絕望等待的苦痛壓地窒息。
九皇子本就不愛聽宗聖帝的事跡,但見少年頗感興趣,也就沒有阻止。現在,少年忽然流下串串眼淚,且臉頰漲紅,胸口起伏,脊背佝僂,仿佛隨時會暈過去,他頓時心急如焚,連忙走過去將他抱入懷中拍撫。
「有姝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趕緊坐下,喝口水。」
他試圖將少年扶到桌邊,少年卻死死掐住他手臂,呢喃道,「對不起,我竟不知,我竟不知……」
九皇子越發擔憂,低聲道,「你沒有對不起我,快坐下歇會兒!你臉色很難看。」
有姝抬頭看他,表qíng木然,眼中卻湧出更多淚水。他後悔不該問也不問一聲就一走了之;他後悔不曾多給主子一點信任。他後悔的事太多太多,但六百年光yīn已被蹉跎,便是主子輪迴轉世,所有的懊悔都已成為過去,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思及此,他不禁悲從中來,投入主子懷抱嚎啕大哭,嗚嗚咽咽的哭聲叫人聽了也忍不住眼眶發酸。九皇子雙眼緋紅,心中絞痛,卻因從未安慰過人,竟不知該如何應對,也不知少年究竟為何哭得如此哀傷難過。
薛望京尷尬道,「趙小公子果然心腸柔軟,聽了霸皇的故事竟被感動哭了。」
有人不以為然道,「怎麼跟個娘們兒一樣?多大點事兒就哭哭啼啼!」
「閉嘴!不會說話給本王滾出去!」九皇子本就心qíng煩躁,聞聽此言發指眥裂、怒火中燒,若非緊緊抱著少年,當真會將那人一腳踹下望川樓,讓他魂斷忘川。
那人嚇了一跳,連忙縮著腦袋躲到角落。旁人也就更明了少年在九殿下心中的地位。若是換個男人像少年這般莫名其妙啼哭,九殿下定會命隨從堵住他嘴巴打一頓,要麼就削了下邊那玩意兒,讓他當個真正的娘們兒。這種事發生過不止一次。
然而現在,九殿下非但不覺得厭煩,還感同身受,一面紅著眼眶拍撫少年,一面語無倫次地安慰,「哭什麼,不過一段野史,真的假的都不知道,你就陷進去。你傻不傻?你如此靈心慧xing,怎麼看也不傻啊,快別哭了,否則,否則……」否則我也要哭了。
「是真的。」有姝一邊哭一邊打嗝。他太難過了,只要一想到自己傷了主子的心,就恨不能宰了自己。
「是真的又如何?都與你無關。況且我並不覺得宗聖帝可憐。能把七國一一誅滅的皇帝,卻連自己的心上人都保護不了,落得個孤寂一生的結局亦是自作自受。若換成是我,必不會讓心上人離開須臾。我會牢牢拴著他,為他杜絕一切yīn謀算計,並將世間最美好珍貴的東西一一捧到他面前,討他歡心。」九皇子語氣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嘲諷,更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嚮往。
旁人都說他為宗聖帝轉世,但他卻極其看不上這位先祖。連最心愛的人都看不住,還當什麼皇帝?當真是廢物!
有姝沒想到現在的主子對以前的自己竟是不屑一顧的,不免有些驚訝。他抬頭望去,眼中雖還冒著淚珠,一時間卻忘了啼哭。
趁著這會兒功夫,九皇子連忙替他抹掉眼淚,命令道,「乖,別哭了。野史都是道聽途說,真的假的都已經過去,又何必再反覆思索傷神。」
有姝最聽主子的話,又因心中愧疚,更不敢令他厭煩,連忙收起眼淚,但悲痛的qíng緒還未平復,不免一個接一個地打嗝。九皇子端起茶杯稍稍chuī涼,小心翼翼地餵他喝了幾口,目中滿是憐愛。
薛望京等人見事態總算控制住了,這才命隨從去催菜。店小二很快端著托盤進來,將熱氣騰騰的飯菜擺放在桌上。有姝心qíng不好的時候就愛吃東西,立刻端起碗扒拉飯粒,邊吃邊打嗝。
九皇子暗覺好笑,左手拿著茶杯右手拿著筷子,一面給少年餵水一面替他夾菜,自己一口也來不及吃。
窒息的感覺過去,有姝才察覺不妥,連忙幫主子盛飯布菜,伺候得十分細心周到。他已錯過六百年光yīn,不想再錯過現在的重逢。
九皇子被人從小伺候到大,一直覺得理所當然,但現在卻滿足極了,只要是少年夾的菜,他都盡數吃掉,胃口大開。
正所謂時移世易,即便是同一個靈魂,轉世重生後依然是不同的個體。他們有各自的家人,各自的成長經歷與記憶。有姝參照主子以前的習慣布菜,卻並不知道九皇子已經不愛吃這些東西了。
薛望京本想提醒幾句,見他二人一個夾得勤快,一個吃得歡實,也不就不敢多嘴。
趙玉松看似神態悠閒,實則早已手握成拳,憤恨不已。什麼叫『會牢牢拴著他,為他杜絕一切yīn謀算計,並將世間最美好珍貴的東西一一捧到他面前,討他歡心』?說這話時,九殿下的眼睛自始至終盯著有姝,神qíng亦莊重的似在宣誓一般,仿佛有姝就是他的心上人,而為了有姝,他可以付出一切。
這所謂的「一切」包括什麼?權勢、地位、寵愛?大伯本就是個蠅營狗苟的小人,兒子得了寵,豈不越發肆無忌憚?及至那時,兩房嫡系該如何自處?趙玉松咬了咬牙,忖道:趙氏宗族絕不能出一個不知廉恥的孌寵,一個不學無術、賣弄姿色的佞臣。回去之後我就將此事告知祖父,讓他定奪。
雖然想得大義凜然,但他心中的嫉恨卻遠遠多過對宗族聲望的擔憂。
與此同時,有姝和九皇子已吃掉兩碗飯,正準備添第三碗。薛望京見飯菜消得很快,便沖站在門邊的太監使了個眼色,讓他再去點幾道。難得九殿下心qíng這般好,胃口也大開,今兒定要讓他盡興。
門一開,外面就傳來一陣吵嚷聲,原是天南地北的舉子正在樓下辦文會。再過一月就是三年一度的會試,會試之後又是殿試,若能得中,立刻就能躋身上流,他們自然心懷期待,yù大展身手。
文會既能讓自己揚名,又能試探出對手深淺,若偶然遇見一兩個貴人,或能得到提攜重用,故此,最近一段時日,上京各處酒樓茶莊均熱鬧非凡。其中又以望川樓最受舉子青睞,蓋因此處乃九殿下慣愛逗留的場所。聽上京舉子們說,若來望川樓用膳,十次裡面至少會遇見殿下九次。
今兒個,也不知這些舉子們運氣是好是壞,遇是遇上了,但人家美人在側,根本沒有心思去關注文會。
趙玉松見九殿下對外面的高談闊論無動於衷,正覺失望,心道待會要不要起個頭,邀殿下去一展文采?卻在這時,他的小廝捧著一個竹筒入內,附耳低語幾句。他大喜過望,等九殿下吃飽喝足,伺候著有姝擦嘴淨手的片刻,拱手道,「殿下,家父前一陣兒尋到一副無名居士的字畫,您給掌掌眼?」
「哦,無名居士的字畫你爹也能弄到,當真好運氣!殿下最愛收藏他的作品,快點擺出來讓大伙兒鑑賞鑑賞。」薛望京挑眉而笑。眾人也都紛紛附和。
有姝這才想起爹娘jiāo代的任務,一聽此人字畫是九皇子的心頭好,連忙轉頭去看趙玉松,懵然無知地問,「無名居士是誰?」
他向來便是如此,不懂就問,不會就說,從旁人處得到答案便默默記在心中,以擴展知識儲備,從不會不懂裝懂,更不會懂裝不懂。
眾人先是愕然,繼而好笑,當著九皇子的面又不敢表露,把臉都憋紅了。
趙玉松心中一陣快意,賣弄道,「無名居士是大明時期最富盛名的書畫家。他既不愛畫山水,亦不描繪花糙,平生只臨摹人像,常常拿著一塊木板滿大街游dàng,將遇見的每一個人刻出來。時人嘲笑他痴傻,粗俗,不入大流,他卻堅持不懈。從十六歲刻畫到五十歲,眼看快行將就木,宗聖帝卻忽然發下皇榜,徵召擅畫人物的畫師。原來,他想把心上人的臉龐描繪在紙上珍藏,每每動筆之時卻因qíng到深處無法自控,竟覺怎麼畫都及不上心中那人的萬分之一,又害怕年深日久將他遺忘,這才……」
「囉嗦什麼,說重點!」見有姝眼眶又紅了,幾滴淚珠掛在睫毛上yù落不落,九皇子立即呵斥,表qíng很不耐煩。
趙玉松臉色一白,急促道,「這才昭告天下,尋找畫師。無名居士應召入宮,僅憑宗聖帝口述就將那人的一顰一笑描繪的活靈活現,惹得宗聖帝龍心大悅,並親口冊封他為天下第一畫師。他平生畫作全被宗聖帝收藏,又在戰火中焚毀,流落到市井中的極其稀少。」話落打開竹筒,將一幅微微泛huáng的畫卷鋪開在早已擦拭gān淨並墊著毛氈的桌面上。
九皇子垂眸一看,果然是一幅肖像畫,卻不是他期望中的那個人。誰都不知道,他之所以收藏無名居士的畫冊,並非出於喜愛之qíng,亦不是附庸風雅。他只是想看一看,那位名叫有姝的少年究竟長什麼模樣。雖然皇室中保存了一幅畫卷,卻早已墨色盡褪,徒留一個輪廓。
幼時,他常常盯著輪廓發呆,然後莫名流淚,及至長大方略有好轉。然而他對完整畫像的執著從未消失,但凡哪裡傳出疑似無名居士的作品,便會命人去搜尋。他想,或許某一天能偶然得到一幅有姝的畫像,以解心中疑慮。
但現在,他忽然就失去了興趣,也不再想要探究那位傳說中的絕世美人到底長什麼樣。他已經擁有了自己的有姝,他很好,世上僅此一個。
九皇子本打算糙糙看幾眼就還回去,卻見有姝撲到自己身邊,目光灼灼地盯著畫卷,仿佛很感興趣,便又改了主意,指著幾處細節開始講解,最後搖頭道,「筆觸不夠圓融、紙張有做舊痕跡,且落款最後一筆沒能收住,可見這是一幅贗品。」
趙玉松大失所望,想到父親白白花出去的五千兩紋銀,心中更是ròu疼。
有姝學習能力很qiáng,仔細聽了一會兒,又將種種鑑別方式記在腦海里,準備回去跟爹娘要錢買一幅。若是能找到一幅真跡送給主子,他應當會很高興吧?至於自家老爹想調去揚州之事,早就被他拋到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