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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5:35:15 作者: 風流書呆
他看見自己之前期待而又憋笑的表qíng正是源於此吧?自己這身裝扮,大約也有他的手筆?思及此,有姝就想把頭上的抹額和山茶花取下,卻見王氏匆匆跑來,將一個做工jīng致的荷包仔細別在他腰間,叮囑道,「娘可警告你,這身衣服不許弄髒弄亂,更不許隨意換掉!這可是娘熬了通宵趕製的,一針一線娘都有親自過目,改日你加冠還能再穿呢!」
有姝從來不會忽略甚至無視旁人對自己的好。如此珍貴的心意,上輩子,上上輩子,均想要而不可得,今生自然倍加珍惜。故意惡整也罷;惹人恥笑也罷;都隨他們去吧,只要娘高興就好。反正外面那些事,娘不會知道,而他更不會在意旁人異樣的目光。
這樣想著,有姝縮回手,乖乖應是,仿佛未曾察覺趙玉松的惡意。
兩人乘坐馬車來到花鳥坊,裡面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必要下車步行方可。趙玉松沿途一直忍笑,怕被小堂弟察覺,還用玉骨香扇擋著嘴,乍一看真有些濁世佳公子的派頭。
有姝也不管他眼神如何怪異,發現王氏果然很懂自己,竟沒在荷包里塞香料,而是放了許多松子兒,便捧在手心嘚吧嘚吧地嗑,看上去分外悠閒。兩人溜溜達達來到一座茶樓邊,就見二樓窗口有人招手喊道,「蒼寂兄,這裡!」
「來了!」趙玉松淺笑揮扇,施施然跨入門檻。
有姝本也打算跟進去,卻見街對面有一位老人扛著一垛糖葫蘆在叫賣,鮮紅晶亮的山楂看上去十分誘人,更有濃郁的麥芽糖的氣味絲絲縷縷傳來。上輩子跟著宋媽媽過時,他從沒得什麼好東西吃,唯獨逛廟會時白芍會偷偷給他買上一串糖葫蘆。那是他清苦歲月中唯一的甜味,嘗過一次就永生難忘。
便是跟隨主子過上了吃穿不愁,錦衣華服的日子,他也時不時會買上一支,拿在手裡慢條斯理地舔,細細回味往昔甘苦,各種滋味兒亦在心頭縈繞,感覺十分奇特。
他將松子兒小心翼翼裝回荷包,沖老人跑去,絲毫也不搭理叫喊自己的堂兄。
趙玉松喚了幾聲便作罷,搖頭上樓,只讓小廝看著點兒,等人買了東西再帶去雅間。
「你那小堂弟今兒個是什麼打扮?果然花枝招展、濃妝艷抹麼?」
甫一推開門,就有人嬉笑調侃,趙玉松抬頭望去,卻是定國公府世子薛望京,字子叔,亦是九皇子另外一位伴讀。他打趣自己倒還罷了,偏偏用看好戲的目光去瞅坐在上首的九皇子,似乎在故意惹對方反感。
趙玉松不以為忤,只苦笑兩聲,表示自己也很無奈。他比任何人更要厭惡大房,尤其是差點害得趙家陷入滅族危機的趙有姝。趙家看似鐘鳴鼎食,實則早已入不敷出,尤其是承擔家計的二房,竟已到了變賣田產度日的地步。他娘的嫁妝本就所剩無幾,為了幫大房善後,便又典當出去許多,現在唯剩一個空殼子。
他平時看上什麼貴重物件壓根不敢開口,心中有怨有恨,卻並不如何濃烈。但大房歸來那日,竟前前後後拉了十幾車財物,而趙有姝更是怎麼奢靡怎麼穿,什麼金貴用什麼,還做出一副不諳世事的天真模樣,叫他看了只覺扎眼。
十六歲都考不過童生試,這樣的廢物,也配與自己平起平坐,比個高低?因心中嫉恨難平,又加之父母常在耳邊念叨大房如何拖累趙家,如何不著調,如何不顧大局,趙玉松對趙有姝的惡感自然日益增加。
他平時可以不搭理他,偏他要往槍口上撞,竟試圖通過自己巴結九皇子,也不看看刻意巴結九皇子那些人最後都是什麼下場?被纏得久了,他便在九皇子面前念叨兩句,偏被xingqíng放dàng不羈的薛望京聽去,這才出了今天這個主意。
一群人一大早就等在茶樓,專為欣賞趙玉松堂弟的醜態。薛望京還帶了許多小跟班,聚在雅間裡吃茶聊天,嬉笑打鬧,唯獨不敢去招惹上首那人。
旁人不知九皇子xingqíng如何,他們卻略有認知。都說九皇子雄韜偉略,文武雙全,日後必然是振興家國、一統九州之主,然而他們卻隱約知道,九皇子秉xing十分怪異,這怪異之處不在於他為人嚴苛、yīn晴不定,而在於他對世間萬物均不上心。
是的,他不在乎權勢地位、金銀財寶,甚至不在乎親人朋友。他漆黑雙目總是死寂一片,叫人不敢與之對視,若凝望得久了,不知不覺便會產生窒息之感,仿佛行走在無盡荒野,又或者墜入深淵。上一刻他還談笑風生、心qíng愉悅,下一瞬就能面色yīn沉、取人xing命,你永遠猜不到他在想什麼,更不會知道他的喜好。
雖然猜不到他喜歡什麼,但他厭惡什麼偶爾還是會顯露一二,正如此刻。他用杯蓋輕輕撩著茶水,沉聲道,「聽說你那五堂弟也叫有姝?天下間怎麼如此多的有姝?」
這個名字早在大明皇朝便是一代傳奇。聽說威名赫赫的宗聖帝之所以一生未娶,就是因為太過迷戀一位名叫有姝的少年。而他一生創下無數偉業,登基之前的種種磨難亦頗為神異,時人竟將他神化,只覺得他無論做什麼都是好的,都有其緣由。也因此,原本對南風頗為避忌的九州大陸,自從宗聖帝一統山河之後便蔚然成風,大行其道。
而男子塗脂抹粉、簪花戴玉的風氣也從那個時候開始興起,及至現在依然未改。無論庶民還是勛貴,對傳說中以盛世美顏蠱惑了一代霸皇的「有姝」都充滿好奇,但凡家中生下相貌格外出眾的孩子,十有八九會取這個名字。
可惜的是,原本珍藏在皇室中的有姝畫像,在九國爭霸時被眾位皇子瓜分,又在連年戰火中焚毀。夏啟朝雖然保存了唯一一張,卻因年代太過久遠,又常常被歷任皇帝撫摸,早已墨色盡褪,看不出模樣。
有姝究竟美到什麼地步,現在已是一個不解之謎。而這趙家老五既然取名「有姝」,可見幼年時模樣定然不差。於是有人便湊到窗邊,調笑道,「哪個是你五堂弟?指給咱們看看。那可是傳說中的絕世美人!」
「什麼歪瓜裂棗,也配叫做有姝?」唯有這個時候,九皇子才會顯露出真切的厭惡之qíng,仿佛十分受不了這世上任何名叫有姝的人。這也是趙玉松將有姝帶到他跟前的原因。
大房想攀附九皇子?也得看看他同不同意!然而心中惡意再深,他也不會讓旁人察覺,以至於看了趙家笑話,於是馬上回護道,「我那五堂弟容貌不算絕世,可也不差,看著十分玉雪可愛。」
「玉雪可愛?你是在形容六七歲的孩童?」薛望京拍著桌子哈哈大笑。
九皇子厭惡地皺眉,又問,「聽說他有yīn陽眼,能見鬼?這世上怎會有鬼神,不過是藏在人心中的齷齪罷了。」
這是明晃晃地指責有姝憑藉鬼神之說譁眾取寵,心思不純,言辭間的不屑藏也藏不住。薛望京及眾位跟班連連諷笑,趙玉松只得站起身作揖,絞盡腦汁地替五堂弟辯解,面上看著愁苦,心中卻十分滿意。
想必有姝今日見了九皇子,便再也沒機會見第二次,若運氣差的話可能會大受嘲諷貶損,從而為人恥笑。
有姝買了糖葫蘆,在小廝的指引下尋到雅間,還未推門入內,就聽見一道熟悉至極的嗓音。他欣喜若狂,連忙撞進去,卻恰恰聽見最後一句,便似一盆涼水兜頭淋下,叫他心臟連同血液均被凍結。便是過了六百餘年,主子對鬼神的厭憎與戒備還是沒變。
不,終究有一些東西改變了,他年輕幾歲,儒雅俊逸的面龐染上了邪肆與bào戾,原本溫潤清亮的雙眸仿若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一絲兒暖和氣。他看著自己,就像看著一個素味平生的陌生人,相同的容貌,卻掩蓋著不同的靈魂,他是主子,卻又不是主子。
九皇子他,果然是主子的轉世。有姝已能確信這一點,微張著嘴,傻乎乎地叫了一聲「主子」,然後遲來的難過傷心,與被遺棄放逐的委屈,齊齊湧上心頭。但他拼命忍住了yù脫出眼眶的淚珠。便是過了六百年,他對主子的承諾還是不變,他會小心謹慎地保持與他的距離,決不讓自己的特異能力成為他的隱患和困擾。
既已不相識,又何須相認?當一個陌生人,遠遠看著就好。
當有姝還在發呆時,屋內眾人被房門撞開的哐當聲吸引,紛紛轉頭回望,然後愣住。他們萬萬沒想到傳說中不學無術的臨安府第一紈絝,竟長成這副模樣!粉嘟嘟、ròu呼呼、圓圓臉蛋、圓圓眼睛、圓圓小嘴兒,連兩邊的耳垂也是圓溜溜的,看上去果然玉雪可愛!就這長相,真是乖巧的叫人心都快化了,即便穿得再俗氣,眾人也說不出半句刻薄話。
其中又以九皇子最為失態,他手中的茶杯已經打翻,滾燙茶水順著桌沿澆淋在大腿上也未能令他回魂。少年甫一入門,他就被他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說老實話,他的長相算不上絕世,但氣質卻格外獨特,便是再俗艷的衣裳也壓不住那空靈之感。他就像一片雲朵,一粒雪珠,一滴甘露,悄無聲息往你心裡鑽,待你感覺到甜味去探尋時,卻又消失不見。
九皇子既心慌又喜悅,也不知這心慌喜悅究竟從何而來。他完全沒辦法思考,下意識回道,「主子?誰是你主子?」若少年果真像趙玉松說的那般意圖討好自己,便會順杆直上,說自己是他主子,自己也就馬上應下,從此日日與他為伴。甚好,甚好!
他心qíng激動,竟又不知為何如此,只一味跟著感覺走。他要有姝,沒錯,世上唯有他才配叫做「有姝」,其餘人等都是贗品!都是該死的贗品!
然而他緊張之下忘了緩和表qíng語氣,這一問竟帶上了厭惡的意味兒,不僅趙玉松等人產生誤會,連有姝也臉色煞白,眼眸濕潤。這一幕,仿若上一世的重現,倘若主子當面攆他離開,大約也是用這種口氣。他已經不想再做他的主子了,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有姝克制住滿心難過,訥訥道,「抱歉,糙民逾矩了,糙民叩見九殿下,還請殿下恕罪。」話落中規中矩行了個禮。
九皇子滿腔鬱氣堵在喉頭,差點沒被憋死。他麵皮漲紅了一瞬,才擺手道,「起來吧,坐。」指的卻是自己身邊的空位。
因氣勢qiáng盛,就連兩位伴讀也不敢與他挨得太近,久而久之他左右位置都是空的,絕不許旁人侵占。然而今日卻主動相邀,如此異常舉動立刻引來眾人側目。但有姝本就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晃,若非爹娘jiāo代了任務,恨不能現在就回家,於是掙扎猶豫,半天未曾就座。
當九皇子手指發癢,yù把少年拉到自己身邊時,站在他右後方的近侍忽然驚叫起來,「不好了,殿下您被茶水燙到了!」這盞茶是他親手奉上,究竟燙到什麼程度他自然知曉,當即慌了神兒。
九皇子蹭掉一根頭髮,仲康帝也會大發雷霆、追責問罪,更何況燙脫一層皮。一群人連忙圍過去查看,有姝則順勢退後。他並非不擔心,也不是不關切,但那又如何?方才主子與眾人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現在的自己,之於主子不過是個攀附權貴的小人,比上輩子更為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