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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5:35:15 作者: 風流書呆
有姝,有姝,有姝!腦袋裡除了這兩個字眼,姬長夜已經無法再思考別的。他忽然放下名單,扶額道,「朕忽感身體不適,今日朝會就到這裡,散了吧。」話落不等朝臣反應已匆匆離開。
到得後殿,換上常服,他帶著幾名侍衛急速趕到有姝的宅院,卻被宋氏告知,有姝已離開京城三月有餘,至今未曾寄信回來,也不知現在何方。
「他走了?朕,我沒登基之前便走了?」姬長夜反覆詢問這句話,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心漸漸涼了。
難怪他不來看自己祭天,難怪他不去參加科舉。他竟早已離開了,孤身一人,杳無音訊。走出城門那刻,他是何想法?四處遊歷、排遣心qíng,亦或者再也不打算回來?姬長夜無法控制地胡思亂想,忽而覺得腦袋發暈,忽而又覺得心臟抽痛,站在原地手腳冰冷,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熬過了最痛苦糾結的一刻鐘,他才終於找回神智,轉頭看向已是禁軍統領的阿大,厲聲詰問,「朕讓你派暗衛保護有姝安全,為何他離開京城,朕卻無從得知?他現在究竟在哪兒?你立刻派人去找他回來,就說朕錯了,朕要見他。」
阿大面色青白,垂頭拱手道,「啟稟皇上,保護有姝的人剛出了城門就被甩掉,現如今,屬下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磨礪二十載,卻連一個手無縛jī之力的少年都跟不牢,朕要你們何用?找!立刻去把他找回來!朕只給你們半月時間。」姬長夜素來溫和的面龐此刻竟有些扭曲,嗓音也粗噶得厲害,可見焦慮到何種地步。
阿大雖心中不願,卻也不敢忤逆犯上,只得遣人去找。
姬長夜這一等,不是半月,不是半載,而是整整十年。十年,無論多深刻的回憶,按理來說都已褪色,但其實不然。不斷流逝的時光仿佛奔涌的河流,將那些不重要的人或事沖刷gān淨,反把隱藏在砂礫中的寶石打磨得愈加璀璨奪目。毫無疑問,有姝就是姬長夜的寶石,每過一天,他的一顰一笑就更為深刻的扎進心底,直至鐫刻在腦海。
微末時的相依為命,富貴時的淡然處之,苦難時的不離不棄,擁抱時的熱切虔誠,每一份記憶都被姬長夜反覆拿出來溫習,於是悔恨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深切。但凡某處傳來消息說見過類似於有姝的人,他都會第一時間趕去,然後一次又一次失落而歸。
漸漸地,不少人開始知道他的軟肋是一位名叫有姝的少年。想要加官進爵的便會偷偷摸摸去尋找,亦或獻上幾個替代品,無一例外惹得他雷霆震怒。而某些心懷叵測者,卻利用這個消息將他誘入殺局。
這次,西陲蠻族放出消息說抓住了有姝,讓宗聖帝拿三城前去jiāo換。有姬正則作為前車之鑑,姬長夜自然不會為個人私yù棄百姓於不顧。然而他否決了三城換人的提議,卻親自前去討伐蠻夷,後被神似有姝的青年攪亂神智,差點被she殺當場。
事後他不但不包紮深可見骨的傷口,反而發瘋一般沖入血流成河的戰場,在千萬屍體中翻找出那名青年,先是顫抖流淚,待確定這人不是有姝,竟發瘋一般將之剁成ròu泥。
若非阿大及時將他打暈,沒準兒他會就此魔障。
此戰勝得極其慘烈,大明皇朝的主宰差點死在邊陲,而且這一年,他依然未曾成婚,膝下更無子嗣。可以想見,若是他去了,大明皇朝將經歷怎樣的山崩海嘯。阿大幾乎不敢去想種種可怕的後果。他跪在榻邊,看著氣息微弱的主子,終於下定決心將真相合盤托出。
姬長夜萬萬沒想到,醒來後會聽見這樣一個荒誕的故事。他靜默良久才慢慢站起身,問道,「所以說,當有姝來找朕的那一天,你自作主張將他趕走,就因為他會馭鬼?」
「是。鬼神之事太過莫測……」阿大正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就見主子一腳踹翻榻邊的矮几,又提起鋼刀狠狠劈來,臉上帶著前所未見的猙獰表qíng。
他不敢躲避,硬生生捱了一刀,肩膀幾乎被削去,若非阿二聞聽動靜衝進來勸解,他或許已經死了。帳內鮮血四濺,一片láng藉,所幸姬長夜還保有最後一絲理智,知道在將士們面前斬殺功臣會寒了大家的心,這才及時收手。
然而即便如此,阿大也去了半條命。姬長夜扔掉鋼刀,頹然坐在地上,剛包紮好的傷口又開始大量滲血,淅淅瀝瀝流淌而下,他卻不覺疼痛,只慢慢捂住雙眼,失聲悲泣。
原來自己的皇位,是有姝用半身鮮血jiāo換得來;原來他離開那日,竟受了萬般屈rǔ;原來他以為自己忌憚他的能力,才選擇永遠離開……他對自己的依戀與深qíng,大概在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中早已消磨gān淨了吧?所以哪怕自己將皇榜貼到大明皇朝的每一個角落,他也避而不見。
思及此,姬長夜猛然震顫了一下。阿大腦子不活絡,看不出問題,但他不一樣,僅從阿大簡單的敘述中,他已察覺,有姝的能力並不似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神異,相反還極其危險。因為他的血ròu對鬼怪有著莫名的吸引力,而身上那層保護之力卻會隨著時間慢慢流失。也就是說,倘若有姝孤身上路,早晚會面臨巨大的危險。
他便是再痛恨我,看見皇榜也會送一封信回來,更不會撇下宋氏不聞不問。他之所以杳無音信,會不會是因為,是因為……姬長夜不敢深想,胡亂抹掉眼淚,大喊道,「來人,替朕包紮傷口,朕要去烏斯藏!即刻啟程!」
經過四五個月的長途跋涉,一行人終於抵達烏斯藏。姬長夜今年還不到四十,卻早已兩鬢斑白,面容蒼老。他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才打動活佛,令他開啟法壇尋找亡魂。
「可有所尋之人的貼身之物?」活佛用丹砂與金粉在地上畫了一個法陣。
姬長夜猶豫片刻,終是極為不舍的從荷包里取出一束髮絲。這是有姝六歲那年剪下的,一直被他收藏至今。
「甚好。」活佛對此物十分滿意,接過後雙手一撮使之燃燒,復將粉末撒入法陣,徐徐道,「倘若陣中燭火變成青色,則表示此人魂魄已經來了,你可與他jiāo談。若是燭火依舊昏huáng,則表示此人未死,你可繼續在陽世尋他。」
姬長夜微微頷首,因心qíng過於緊張,已完全說不出話。
燭火排列有序,在陣陣yīn風的chuī拂下左右搖曳,幾息過後,顏色未變,又過幾息還是未變,活佛停止念經,擺手道,「回吧,此人未死。」
姬長夜噙淚謝過活佛,剛站起身就暈死過去,蓋因支撐他帶著重傷也要入藏的意念終於崩塌了。所幸還留下最後一線希望,否則他恐怕再也熬不回京城。便是如此,他的身體也迅速衰敗下去,一面殫jīng竭慮地處理朝政,一面沒日沒夜的找人,竟似在消耗生命一般。
眼看皇帝才剛到不惑之年,滿頭青絲便已堆雪,身體也瘦弱得不成樣子,朝臣們慌了神兒,連連上書請求他趕緊立後並留下子嗣。他卻頒下聖旨,說要在宗室里挑選幾名幼童領養。
宗室自然求之不得,各自挑選了適齡幼童送入宮闈,又擋下了朝臣們的非議。
這一年,冷寂許久的宮殿終於有了些許人氣。姬長夜命人將十幾個孩子帶到自己跟前,一一看過去。其中一個孩子長得十分玉雪可愛,膽子也頗大,不但敢與他對視,還傻乎乎的笑起來,這一笑就露出腮邊兩個小酒窩,令姬長夜渾濁雙眼燃起一絲亮光。
他將孩子叫到跟前,戳了戳他軟乎乎的小酒窩,竟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從這日起,他將孩子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其餘人則住在偏殿,每過一旬便去檢查功課。
孩子今年才五六歲,心xing不穩,被寵了幾月便原形畢露,各種驕矜的小毛病一一發作出來。宮人原以為秉xing嚴苛的皇帝會難以忍受,哪料他卻不以為意,甚至更為疼愛孩子。
朝臣們都知道,皇帝看似隨和,實則最難以取悅,能讓他多看一眼已屬千難萬難,能令他肆意嬌寵,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孩子是皇上的心肝ròu,將來最有希望得登大寶時,孩子卻意外失寵,且無一人知道原因。
這日,孩子被送回府邸,下馬車時哭得極為傷心。他知道自己已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機會,將來也會為人所嗤笑。他的父王與母妃正鐵青著臉在廳中等待,遣走僕役後將他拉到身邊,追問原因。
孩子不明就裡,便把那日qíng景敘述一遍,「皇上叫兒子陪他用膳,兒子沒敢先吃,給皇上布好菜才去端碗。皇上起先還很高興,見兒子將青菜和辣椒撥出碗碟就變臉了,問兒子是否有挑食的毛病。兒子不敢欺君,便答是,然後就被送回來了。」
親王與王妃儼然不信這番說辭,追問道,「不可能,怎會這樣就被送回來?你再好好想想,皇上還說了什麼?」
孩子思忖片刻,又道,「送走兒子之前,皇上說『不像,不像,終究誰也不像』。」
親王恍然,良久後才長嘆一聲。皇上這是陷在往昔出不來了啊!
兩旬後,又有一名孩童被遣送出宮,卻是有神童之稱的肅親王的嫡子。肅親王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自己的孩子會被淘汰,要知道這孩子從小最會看人眼色,兩三歲就已懂得掩蓋qíng緒,從不多說一句,也不多走一步,凡事都會想了又想才付諸行動。
老親王亦常常讚嘆此子不凡,乃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之人。才兩月不到就被遣走,不應該啊!
孩子也很委屈,拱手道,「不知誰帶來一隻小京巴,大家看著可愛,全都圍過去與之玩鬧,唯獨兒子乖乖坐在原位背書。此時恰逢皇上前來檢查功課,就問兒子『你想去玩嗎』,兒子答不想,他又問京巴可不可愛,兒子答尚可,他就命人把兒子送回來了。」
肅親王滿腦袋疑問,從敘述中,他沒覺得兒子哪裡不對,相反,還乖巧極了。皇上究竟怎麼選人的?簡直不可理喻!
孩子想了想,補充道,「送兒子出宮時,皇上有一句臨別贈言。他說,想要什麼就得去爭,別口是心非、言行相詭,否則將來悔之晚矣。」
肅親王這才拍著腦門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兒子個xing太過中庸所致。也是,像皇上那等開創了雄圖偉業的帝王,必然更青睞xingqíng鋒銳的繼承者。皇上果然是皇上,心思莫測啊!
其實事qíng並非肅親王想的那樣複雜。因為有姝痛恨làng費食物的行為,所以姬長夜也對此極為反感,又因為自己xing格內斂從而永失所愛,便也見不得旁人優柔寡斷。愛別離苦,此生最痛,看見相類者,他只會對自己更為怨恨。眼不見為淨,他這才把觸碰自己心傷的孩子一一送走。
一眨眼又是經年,這日,姬長夜已病得完全起不來了,一群皇子跪在榻邊默默流淚。太醫診脈後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阿大已被革職,唯有阿二立在門口,神qíng悲痛。見主子沖自己招手,他連忙走過去,哽咽道,「皇上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