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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5:35:15 作者: 風流書呆
他死得十分不體面,新皇並未替他遮掩,命史官如實記載,且定諡號為「煬」。煬,取「好內怠政」、「外內從亂」之意,憑這個字就可以看出新皇對先帝究竟厭惡到何種程度。
某些迂腐的朝臣對此十分不滿,頻頻上書奏請皇帝更改諡號,還直言此舉為「大不孝」。然而下葬那天,他們全都不敢開腔了,反倒在心內暗暗懊悔。只見先帝的棺槨抬到皇陵時忽然往下一墜,竟崩斷了九九八十一根牽引繩,令抬棺者盡皆摔倒。
此時眾人還未發覺異狀,只當棺槨太重而繩子太細,以致突發意外。禮官立即更換了更粗更大的繩索,卻還是抬不動,於是增加數十名壯漢繼續發力,依舊紋絲不動,這才驚覺事qíng不對。
眼看就要錯過下葬的時辰,無奈之下新皇只得在陵前跪書一份罪己詔,燒給先祖,然後命人接著抬棺。
這次又增加十人,依然抬不動。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親王略一思忖,提議讓新皇以先帝的名義寫一份罪己詔試試。新皇姑且試之,再次焚給先祖,棺槨這才動了。
及至此時,那些想改諡號的人才算徹底死心。要知道,罪己詔上的落款正是這個字眼,而先祖不以為忤,可見對先帝也十分不滿。若非新皇為他求qíng,怕是連皇陵都進不了,也不知下了huáng泉會被如何責罵。
當然,這些就不是他們能管得到的事了,還是把新皇伺候好再說。
有姝已連續兩月未曾與主子見面,心裡自然想得慌。
四場葬禮已經辦完,街上卻還處處掛著白幡,百姓也不敢肆意談笑,走在路上,氣氛十分沉悶。有姝捏著一串糖葫蘆,溜溜達達來到三王府。登基大典還在cao辦當中,姬長夜如今仍住在此處。
門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都是些錦衣華服的勛貴,有姝只得繞到後巷,叩響角門。
門房自然認得他,卻因得了上頭jiāo代,不敢隨意放人進來。
「小少爺,您稍等,我去通稟一下。」他陪著笑臉將門鎖死,然後匆匆跑了。
有姝擰眉,已然感覺到自己在三王府的地位發生了改變。若是往昔,他何須敲門?何須通稟?何須苦苦等待?難道主子還在生氣?也是,自己趁他醉酒占了那麼大一個便宜,事後卻不jiāo代一聲就跑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龍陽之好,這一點有姝還是知道的。
思忖間,門開了,阿大滿臉尷尬的沖少年頷首,「有姝,主子有事外出了,你先回去吧。等主子回來,我會告訴他你來過。」
頻繁眨眼,心跳加快,目光閃躲,對微表qíng頗有研究的有姝自然知道阿大在撒謊。人明明在裡面,卻避而不見,果然是生氣了。他點頭,悶聲道,「那我明日再來。」
阿大卻忽然叫住他,「有姝,聽我一句話,不要再來了。你現在已經不適合留在主子身邊。你知道,主子登基之後便要大婚,皇后乃衛國公府嫡長女,同時還要納定國公府與安陽侯府嫡女為妃,日後更得廣選秀女,填充後宮,為皇家延續血脈。與其那時心傷,不如早早放棄。況且,況且……」餘下的話,說出來有些恩將仇報的意思,阿大終究沒再繼續。
然而他的未盡之語,有姝已清楚明白。他定定看著這位昔日同伴,補充道,「況且我能力詭譎,留在主子身邊是個隱患,你們不得不防。」捏緊手裡的糖葫蘆,他重重點了一下頭,「我走了,再會。」
就像讀心者被其他異能者肆意殘殺滅絕那般,這裡的人,也容不下一個能cao控鬼怪的異類。雖然早知道會如此,有姝依然覺得十分難過。但他上輩子就明白,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便是流下來,也打動不了無法打動的人。他們或許會愧疚,然而那只是一時,一旦牽扯到自身安危的問題,所有人都會選擇鐵石心腸。
他不哭,自然也不會哀求甚至乞憐,只是默默咬掉一粒糖葫蘆,然後轉身離去,至於阿大所說的心傷,有聽卻沒懂。他對主子的感qíng並未達到他們想像的程度,或許有喜歡、尊重、依賴、感恩,但絕沒有深愛。在末世里長大的孩子,從來不知道愛與被愛是什麼滋味兒。
阿大看著他消瘦單薄的背影減去漸遠,目中隱現不忍。他上前一步,勸慰道,「有姝,你與我們不同。你是自由身,除了待在主子身邊,其實還有更多選擇。你那麼聰明,gān什麼事不好?去吧,回去想想自己想gān什麼,喜歡gān什麼,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在這世上,誰沒有誰又活不了呢。」
話雖這麼說,他對少年的忌憚卻絲毫未曾減少。將之驅離主子身邊是第一步,接下來他會派人日日監視,一旦對方有異動就直接斬殺。這些天發生的事已足夠令他認識到鬼神的莫測與qiáng大。而能cao控鬼神的少年,無疑是更危險的人物。
有姝沒回頭,也沒答話,只隨意擺了擺手。
與討債鬼鬥了十多年,他對周遭環境自然十分敏感,很快就察覺到有人在監視自己。他先是心涼,後又覺得理所當然,監視就監視吧,反正自己不會去害主子。這樣想著,他走入一家酒樓,準備大吃一頓來緩解心中的難過。
他來自末世,活一天賺一天,除了考慮怎麼吃飽飯,從未有閒暇思索人生哲理,更不會傷chūn悲秋,顧影自憐。這對他來說是好事,因為磨難令他變得足夠堅qiáng,卻也是壞事,因為朝不保夕的生活讓他永遠無法長大。
適當的磨難能促長心智,然而太多太多的磨難,多到除了努力活在當下,連希冀未來的資格都沒有,心智又怎麼會成熟?有姝前世活到十五,今生長到十六,前後加起來足有三十一歲,但他的腦袋裡僅存龐大而繁雜的知識體系和各種各樣的求生技能,並沒有成熟的思想理念。
他活得很簡單也很純粹,除了保護好自己的xing命,填飽自己的肚子,從不會去思索未來該走怎樣的道路,因為末世人沒有資格提及未來。但現在,孤孤單單的坐在窗邊,看著下方熙攘的人群,他忽然之間發覺,換了一個世界,自己或許應該認真想一想了。
把生命寄托在某一個人身上,最終只會得到失望。有姝再一次驗證了這句在末世廣為流傳的話。他左手握拳,捶打右手手心,喃喃道,「還好現在糾正這個錯誤並不算晚,我得離開主子過全新的生活。欠他的,我早已經還清了。」
他重重點頭,然後大口進食,眉眼間的郁色已盡數消散。
恰在此時,隔壁桌有人嘆息,「這道水煮魚做得不夠地道,與我在蜀州吃過的差多了!」
「蜀州你也去過?聽說那裡道路十分艱險。」旁邊有人搭訕。
「我是行腳商,哪兒沒去過。不僅蜀州,雲貴兩州的山道同樣險象環生,每每路過都似一場搏命。好在每到一處就能嘗到那裡的獨特美食,也算有所慰藉。」
所有的吃貨都是心靈相通的,有姝聽了這行腳商最後一句話,被深深觸動了。他其實不想參加科舉,也不想入仕,尤其現在為了遠離主子,好叫他放心,更不能在他眼皮底下晃,所以離開上京是唯一的選擇。
但是離開之後去哪兒?gān些什麼?這成了有姝最大的煩惱。一語驚醒夢中人,他當即拊掌道,「唯生命與美食不可辜負。好,我也要走遍天下,吃遍美食。」話落風捲殘雲一般將桌上碗碟掃dànggān淨,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聽說兒子要離開上京,宋氏一時無法接受。但她一個婦道人家,行路不便,自然難以適應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生活,只得妥協。遠離新皇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朝中暗流涌動,爾虞我詐,就有姝那一根筋的xing子,早晚會出狀況。她希望兒子平安康健,至於什麼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都只是過眼雲煙罷了。
「每到一處就給娘寫封信報平安,若是倦了累了便回來。不想回來也可以,把娘一塊兒接走。」宋氏站在城門口頻頻揮手。
有姝一面點頭答應一面趕著牛車往前走,出了十里亭後見四下無人,就鑽入棚子裡睡大覺,換水鬼來趕車。行至狹窄山道,前方有一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老翁攔住去路,央求道,「車上這位好心人,老朽的包裹被猴子搶去掛在樹上,能否請你幫我取下來?」
有姝探頭去看,便見他從懷裡摸出一個gān硬的窩窩頭,繼續道,「老朽沒什麼好東西,只這一份gān糧,送與好心人當做報酬。」
如此寒酸的報酬,常人見了定會噴他一臉,從末世而來的有姝卻不會拒絕任何食物。他立即跳下車,捲起袖子紮好衣擺,gān脆道,「包裹掛在哪顆樹上?」
第40章 畫皮
老翁沒料到他同意的如此快速,先是微微一愣,然後才將他拉入路邊的樹林,指著最繁茂的一顆大樹說道,「就在那樹梢上,小後生,你當心點。」
有姝手搭涼棚往上一看,果見最頂端的一根樹枝上掛著一個粗布包裹,一群猴子蹲坐在枝葉間嬉戲打鬧,還衝樹下的人齜牙咧嘴,砸野果,仿佛在示威。
「這群猢猻忒無法無天!成天聚在此處做劫道之事,比山匪還狠。」老翁無可奈何的嘆息。
有姝也不安慰他,直接便抱著樹gān慢慢蹭了上去。猴子們感受到威脅,在原地又跳又叫,見嚇不走他就開始搖晃樹枝,企圖令他摔落。有姝的野外生存技能早已滿點,自是不懼,三兩下爬到最高處,將包裹摘下。
猴子們見戰利品被奪走,張著大嘴發出尖銳的嘶鳴,還陸續奔過去拽有姝的衣服褲子,有幾隻甚至跳到他背上拉扯頭髮。有姝上去時好端端的,這會兒卻已是鬢髮凌亂,衣衫不整,看著十分láng狽。
但他既不害怕也不惱怒,只管穩住手腳慢慢往下滑。猴子是最記仇的動物,你若是不理會它們,過一會兒它們自己便走。相反,你若是試圖反抗,亦或將某隻打傷,它們必定群起而攻之,這個抓一下那個咬一口,很快就遍體鱗傷,形容悽慘。更何況這裡是古代,醫療水平十分低下,若不小心感染了,便是死路一條。
故此,有姝只是躲避,並不主動出擊。猴子們戳了他幾下,又扯掉他髮帶和褲頭,然後吱吱哇哇地跑開了。落到地上時,有姝的褲子已滑到腿彎,露出裡面自製的四角小短褲。
老翁從未見過這種褲子,於是總盯著那處看。有姝也不覺得丟臉或羞澀,先將包裹遞給他,然後大大方方地提上褲子,系牢腰帶。
老翁連忙道謝,末了將油紙包裹的窩窩頭塞進他手裡。
若是在行路途中,找到食物後定要趕緊消滅掉,別想著留到下頓再吃,因為天知道你還有沒有下一頓。遵循上輩子的經驗,有姝三兩口將窩窩頭吃完,左手還放在下顎,接住不小心掉落的殘渣,待吃完後仰頭往嘴裡一倒,務必保證一點兒也不làng費。
老翁一直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少年,見此qíng景默默點頭。當少年拱手準備告辭時,他假裝踉蹌一下,將手裡的包裹扯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