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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0:38:55 作者: 鍾僅
    可眼底卻沒了當初熱烈的神采,無憂無慮的自由和小霸王般明火執杖的囂張。

    反而瑟縮、畏懼、侷促又不安。

    她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成為一個快樂、自信、閃閃發光的大人。

    也已經全然記不得他。

    遲晏盯著這瘦弱的女孩子許久,心底的某處隱秘淨土在寸寸塌陷,殘忍到血液和呼吸都開始凝滯。

    時間最擅長撕碎所有天真的靈魂和信仰。

    那漫長的幾秒鐘里。

    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她沒有梳羊角辮的頭髮,問問她現在還喜不喜歡吃草莓蛋糕,知不知道除了大海和天空以外的藍色。

    可他終究沒有。

    只是收斂了生人勿近的氣場,將猩紅頹喪的菸頭摁滅在門框,側過身讓出一半的空間。

    「進來,要脫鞋。」

    第57章 雪山和繃帶

    去年夏天,爺爺去世之後的一個月內,遲晏大二之前寫的幾本小說經過了幾年的沉寂,都陸陸續續被挑中,簽了各項影視、出版、周邊版權……關注度上來之後,有一本長篇更是一舉拿了當年的木華獎。

    高額的版權費在那個他已經不需要的時機紛沓而至,如同上帝開的一個玩笑。

    他將一部分版權費投進了表哥賀季同的文學工作室,作為合伙人入資資金,隨後獨自一人去了一趟大興安嶺,之後便搬回了雲陌。

    這一年裡,他在雲陌這幢兒時住過一個學期的別墅里閉門不出,沒日沒夜地在準備他的新書。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可惜一年以來,卻沒能寫出任何令他滿意的文字。

    大綱、人設、文風,這些原本如同本能一般信手拈來的東西,如今卻步履維艱。

    許多個夜裡,他躺在床上,在黑夜裡盯著自己的雙手,覺得這十指上曾經被賦予的天賦與能力,似乎被無情地褫奪了。

    截止今天,在這個女孩子敲門之前,他恰好推翻了第十二個版本。

    心情可謂是差到了極點,自然也絲毫沒有敘舊的心情。

    遲晏蹙眉踢開歪七扭八的幾個空酒瓶,徑直往裡面走。路過玄關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女孩子低著頭脫了鞋,烏黑的眼睛怯懦地盯著黑黝黝地房間裡,神色瑟縮,腳下亦跟著躊躇不安。

    遲晏頓了會兒,久違地伸手按下開關。

    高挑的客廳里,璀璨的水晶燈霎那被點亮。

    女孩緊繃的肩膀也因著這難得的光亮有了片刻鬆弛。

    只是下一秒,她又微微睜大了眼睛,顯然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燈一開,房子裡所有的狼藉無所遁形,滿地的廢棄稿紙、空酒瓶、堆滿菸頭的菸灰缸……

    遲晏辨出她眼裡只有驚訝,並無之前的害怕,便不甚在意地往裡走,留下話讓她隨便找個地方坐會兒,便接著開剛剛開到一半的會。

    遠程會議是與《晝夜》的影視改編有關,大致的走向他早就親自把關過,只剩下一些影視呈現方面的細節尚需定奪。

    劇方的幾個編劇在激烈地討論著,時不時徵求一下他的意見。遲晏專心聽著,偶爾說一下自己的看法。

    《晝夜》是他的第一部 影視化作品,當時有幾家影視公司報價,他挑了一個價格中下的,只因為這家給的片方團隊,從導演到編劇、演員都是業界口碑十分出色的。

    他自己也非常上心。

    直到會議間歇,他總算有閒暇摘了一邊耳機,這才聽到客廳一角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響。

    遲晏怔忡了片刻,忽地想起家裡還有個人,於是掀著眼皮看過去。

    女孩子穿著簡單的衛衣牛仔褲,烏髮淺唇,身子整個陷進客廳一角皮質的單人沙發里,單薄得有些可憐。

    她正抬眸看著他,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視線,眼裡尚未來得及收起熱切滾燙的神情。

    遲晏忽然想起了她小時候目光灼灼地盯著堆滿食物的小勺子時的情景。

    這莫名的熟悉感令他鬆了擰著的長眉,目光詢問地看著她。

    女孩兒躑躅片刻,如下了決心般伸手指了指身後直通穹頂、幾層樓高的實木書架,用口型無聲地問他:「我可以看書嗎?」

    遲晏頓了一會兒,點頭,恰好會議繼續,他便不再多言。

    會開了一個多小時。

    劇方退場後,工作室的幾個編輯又拉著他討論了會兒《林中人》的開頭。

    個個七嘴八舌地發表著建議。

    賀季同也跟著摻和:「我說表弟,你就不能給個准數麼?到底什麼時候能定下來啊?我看這十幾個開頭都挺好啊,尤其是第三個,辭藻溫和,引人入勝,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另一個編輯反對:「我反而覺得第十個開頭最好,以主角和配角的矛盾衝突作為切入點,讓人很想繼續窺探究竟。」

    「哪裡,明顯第七個最好,景物描寫讓我想起程遇商之前得過青榆獎的那本《妄言》……」

    遲晏「啪」的一聲閡上了筆記本電腦。

    他倦怠地低下頭,撐著額際的指尖泛著白,眼底燥郁如龍捲風般席捲而來。

    忽然覺得有點累了。

    自欺欺人地在這裡待了一整年。

    以為時間能磨去那人的影響,沒想到不過是徒勞。

    更令他心慌的是,別人都能看出來,他卻好似喪失了分辨能力,以至於全然辨認不出真實的自己和虛假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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