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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0:38:55 作者: 鍾僅
    他坐在病床前,拍拍他的胳膊沒說話,只是塞給他一個信封,裡頭有一萬塊錢。

    遲晏哪裡肯要。

    他執拗地把那信封推回去。

    沈晉卻說:「小遲,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老師我是個清貧文人,能做的不多。」

    「只望,能渡你半程。」

    「你放心,這程山水外定是坦途,往後自有累累碩果,任君採擷。」

    時年十九歲的遲晏聞言卻不敢看他,咬著泛白的指節,絕望又恥愧地偏過了頭。

    許久之後,沈教授離開了病房。

    那時同樣年少的鄭齊越湊上來,匪夷所思地看著這個一貫桀驁的少年紅著的眼和枕邊氤濕的那一小塊,束手無策般喃喃道:「遲晏,你別哭啊,我心慌。很難受麼?還能呼吸嗎?要不要幫你叫醫生?」

    這得多難受,他才會哭啊。

    鄭齊越恐慌到語無倫次:「我不會……真的把你給害死吧?」

    ……

    回憶會殺人。

    遲晏的指節輕輕摩梭著粗糙的沙發布面,斂下眉眼。

    他從小對父親這個詞就沒什麼概念。

    成年後看過了人間百態,更是恍悟,所謂父子親情,與血緣並沒有什麼關係。

    按照血緣來說,他是遲延之的兒子。

    他與遲沈忻之間沒有血緣關係,與沈晉更是萍水相逢。

    可這兩個人,一個待他視如己出,教導他明道理、辯是非;一個如師亦如父,領他入門,說要渡他半程山水。

    這個世界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兩個長輩,到了最後,一個決絕無望地在生命終場拔了輸液管要他跪下,一個怒氣難遏地在畢業前夕摔了保溫杯與他決裂。

    他們都難以原諒他。

    遲晏想了一會兒,略過代筆的事,挑了沈晉與他之間曾經的師生情誼對顧嘉年說了。

    「與其說是執念,不如說,這是我跟恩師的一個約定。」

    他一直希望有一天,等他找回他的初心和信仰之後,能夠如期赴約。

    「可惜,」遲晏扯了扯嘴角,「先生應該是氣得狠了,完全不願意看我的書,送過幾次樣稿都被退回了。」

    他說完,心底有些擔心她會和賀季同一樣,難以理解。

    也擔心她追問他們決裂的原因——他計劃在聖誕節前夜再對她和盤托出的,因為那天是他的二十五歲生日,他私心裡想要卑劣地討個巧。

    顧嘉年的回答卻未如他預料,她什麼都沒問,只是慢慢伸手撫上他的眉眼,指尖停在他眼角。

    女孩子眼眸如有星火,溫柔和他對視:「嗯,那你一定能赴約的。」

    *

    那天夜裡,顧嘉年徹夜未眠。

    她雖然說得堅定,其實心裡並沒有太多的底氣。

    想要改變一個人固有的成見,何其困難,何況她並非當事人,難道作為外人,去輕飄飄地勸上兩句就能解決麼?

    顧嘉年抱著被子坐起來,回憶著遲晏口中沈教授和他之間的師生情誼,腦海中亂亂地思索沈教授後來那樣勃然大怒與他割裂的原因。

    憤怒肯定是有的,畢竟自己無比看重的得意門生走了這樣的彎路,再憤怒也不為過。

    可從遲晏的敘述中,沈晉是知道他家裡的情況的,兩個人之間並沒有所謂的誤會。

    那沈教授也應該能猜到,遲晏最終給程遇商代筆,並不是因為所謂的「亂花漸欲迷人眼」。

    雖然沈晉作為老一輩知識分子,為人正派,肯定接受不了這樣的事。

    只是,哪怕再接受不了,又怎麼會決裂至此呢?

    一直到天蒙蒙亮,顧嘉年依舊思索不出這其中的關節。

    第二天,她做完書屋的兼職後便趕回了晝大,找到沈教授組的博士生辦公室。

    鄭齊越正在忙裡偷閒打遊戲,聽到敲門聲嚇得縮了縮脖子,飛快把顯示屏切回桌面。

    他回頭看去,發現是顧嘉年,才鬆了一口氣。

    「是嘉年師妹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沈老頭呢——」

    他說著,拉了張鄰座的椅子讓她坐下,問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顧嘉年說明來意:「鄭師兄,其實也沒什麼,我不是馬上要進沈教授的組了嘛,就想跟你打聽一下教授的脾性,以後好相處。」

    鄭齊越瞭然地頷首,說道:「我是大三那年進組的,跟著沈老頭也有……四五年了吧?他這個人吧,雖然看起來嚴厲規矩很多,但其實也不算難相處,只要你勤奮點不偷懶耍滑,他對學生還是很親厚的。」

    「而且沈老頭是出了名的對學生負責,只要是他組裡的學生,學術資源都很好的,他自己接一些項目也都會儘可能帶上我們,你就放心吧。」

    顧嘉年「嗯」了聲,又不動聲色地問他:「那沈教授他有什麼忌諱嗎?或者說有什麼……偏執的地方?」

    「偏執?」

    鄭齊越默默念叨著,半晌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起身去關上辦公室的門。

    他扶了扶眼鏡,神神秘秘地低聲跟顧嘉年說:「還真有件事,除了我之外可能沒有別人知道,我告訴你,那你也不許告訴別人啊。」

    顧嘉年怔愣了一會兒,點頭答應。

    鄭齊越回憶道:「大概是我研二的時候吧……有一天半夜我在辦公室里趕一篇論文,弄到十二點多,辦公樓里已經全黑了。然而等我收拾完東西,路過沈老頭辦公室的時候,卻發現他竟然也沒走,而是在走廊里跟一個人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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