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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0:38:55 作者: 鍾僅
她清了清嗓子,簡單地概括著。
「我最喜歡這個故事的情節,跌宕起伏很有看點。主角置身於十九世紀中旬美國西部的淘金潮,與來自世界各地奸詐強壯的淘金者為伍。四十七天裡,礦山深處詭譎叢生,人們為了眼前的利益互相欺瞞、算計,甚至是坑殺。」
「現代的法律和文明在這礦山里失效,不同人種、不同語言之間,人性卻相通。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部分,陶羽在一次次的算計中揚長避短,與所有人聰明地周旋著,情節抽絲剝繭、險象環生,寫得非常帶感,不過——」
遲晏摟了摟他說到書就閃閃發光的小姑娘,重複她的話:「不過什麼?」
「不過,」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擰了擰眉毛,「這本書的結局是我覺得稍微有點不和諧的地方,感覺主線由殘忍到光明的轉換有一點點突兀,就好像……好像這個主角原本帶著面具,摘掉面具之後的那張臉,硬生生地拼湊出來一個笑。」
顧嘉年說著有點臉紅,吐了吐舌頭:「不過這也只是我自己的感覺啦,做不得數,不管怎麼樣,這本書肯定是瑕不掩瑜的。」
遲晏沉默著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滾動著滑鼠。
眼神卻暗了片刻。
顧嘉年沒有注意到,她說完,恰好看到頁面翻到結局篇的最後一句話。
「囿於荒原的第四十八天,陶羽終於找到出路。他拖著裝滿了戰利品的、沉甸甸的行囊,哼著歌,走進加利福尼亞熾熱的陽光里。」
「就是這裡,」顧嘉年說,「雖然當時看完覺得很欣慰,陶羽最終戰勝了那些狂熱的淘金者們,獲得了屬於他的寶藏——但還是覺得有一點怪怪的。」
「是有一點。」
遲晏看著她,驀地閉上眼,額頭抵著她胳膊,笑起來。
一些畫面如同幻燈片,在腦海中飛逝而過。
亮著燈的病房、爺爺高昂的手術帳單。
沒日沒夜的課程和兼職、用老乾媽伴的隔夜米飯。
昏暗的出租屋裡,遲延之滿臉是笑地跟他說,有人看中了他剛完成的小說,願意花高價幫他出版。
他欣喜若狂,以為終於等來了曙光。
之後的畫面越來越快,如同星系被黑洞所吞沒。
無法阻擋地吞沒。
那份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的合同。
那條在遲延之刻意催促之下,被掩蓋在角落裡的「自願放棄署名權。」
他親手簽下的名字。
他付不起的高額違約金。
以及爺爺迫在眉睫的手術費。
……
從此之後。
在長達半年的深不見底的黑夜裡,他親自將已經成型的故事徹徹底底地改寫,活生生剝開,抽去靈魂和自尊,塞進精心仿製的五臟六腑,再血淋淋地縫合。
他極力模仿著另一個人的風格,學著他嬉笑怒罵、插科打諢,學著他詼諧與傲慢,學著他末世界、亦學著他向日葵盛開。
他逐字逐句地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折去不可一世的驕傲,躲進光的角落,成為了一個沒有任何自我與厚度的影子。
日子真的,每一秒鐘都難熬。
靈魂慢慢被剝離的那種難熬。
以至於之後漫長的時間裡,無論他怎樣努力地想要找回自己,都徒勞無功。
在雲陌與世隔絕的一整年裡,菸酒為伴,停筆重來數十次。如同被一隻被困住的獸,撞得皮開肉綻卻仍然找不到出路。
他曾經以為就這麼結束了。
他會長長久久地被困在這,再也不能夠找回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有個女孩子冒失地闖進他的荒蕪花園,斬釘截鐵地從那十六個雜亂無章的開頭裡,剝開所有屬於別人的影子,準確無誤地揪出他。
「我曾經把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反覆覆看過數十遍,摘抄過,背誦過,逐字逐句記進心裡過。」
「這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你。」
她篤定相告。
溫柔不動搖。
……
恰如今日。
她清清淺淺地發現了文章里那些血肉模糊的縫合痕跡。
「他拖著裝滿了戰利品的、沉甸甸的行囊,哼著歌,走進加利福尼亞熾熱的陽光里——」
遲晏閉著眼,把這個被他藏在文字里,連程遇商都不知道的秘密當作玩笑話一樣告訴他的小姑娘:「這句話其實有一個bug。故事的背景是在1855年,淘金潮結束的那一年。」
「七八年的淘金熱,數十萬人湧向加利福尼亞,礦山早就被挖得差不多了。瘋狂的淘金者們彼此廝殺,最後發現他們追逐的竟然只是一些殘存的微末金沙,哪裡還能裝滿行囊。」
這個故事原本就不是完滿的真善美結局。
顧嘉年僵住。
「在人性扭曲、如同地獄的四十七天之後,那些在地上拖拽的沉甸甸的戰利品們,如果不是金子,你猜,會是什麼?」
他悠悠地說完,聽到懷裡的小姑娘倒吸了一口冷氣,手臂上起了一連串的雞皮疙瘩。
遲晏悶聲笑起來,哄她:「停停不怕,我跟你開玩笑的,我又不是作者,我怎麼知道是什麼——」
「我們不聊這些了。」
他把怔愣的人扯到自己膝頭坐下,眼神暗得不像話。**在升騰,理智卻不想壓制它。
「把上次沒做完的事,接著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