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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0:38:55 作者: 鍾僅
於是每天都能見到一位在橋洞下浣衣的鄉下姑娘。
久而久之,少爺實在無聊, 有一次便走下河道, 與姑娘攀談起來。
起初並不愉快。
兩個人的價值觀、人生觀截然不同。
一個是受過先進教育、矜貴桀驁的富家少爺,一個是安守本分、被家裡安排著成年就要嫁人的農家女孩。
她嫌他聒噪傲慢卻四體不勤,就連穿衣吃飯都要依靠傭人。
他說她唯諾迂腐且大字不識,甚至最簡單的兒童讀物都讀不懂。
誰都瞧不上誰。
可是後來, 少爺屈尊降貴教女孩識字看書,給她講新時代,講開放, 講男女平等、戀愛自由。
講女孩子也應該擁有受教育的權力。
女孩呢,則手把手教少爺洗衣做飯、種菜放牛, 逼著他每天陪她風吹日曬、翻山越嶺。
說只有接了地氣, 身體才能結實。
他們就這樣拌嘴吵嚷了一整年, 誰都沒有戳破那層曖昧的窗紙。
直到女孩快要滿十八歲,家裡開始給她相看人家,而少爺也身體大好,即將要被接回城裡。
說是家裡打算送他去留洋。
少爺走的前一天晚上,送了姑娘一束親手栽種的玫瑰花。
他別彆扭扭擰著眉毛,埋怨道:「托陳叔從晝山城送來的種子,可貴了。我連著種了好幾茬,全都死了,只長成這一株。你教我種菜的辦法根本就沒有用。」
姑娘接過那束從未見過的火紅, 眼裡有淚,語氣卻好笑:「我教你種蘿蔔白菜,可沒教過你種花,能生搬硬套麼,傻子。」
「我明天就走。」
「嗯,我知道。」
「下個月你要成年?家裡在給你說親了?」
「嗯。」
少爺的喉結上下滾動,躊躇著思考,到底要不要帶著她離經叛道、攪亂她平安順遂的人生。
怕她不答應,更怕她後悔。
沒想到姑娘卻先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下個月五號我過生辰,你來的話,我們可以……」
她把玫瑰捧進懷裡,花刺扎進胸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你帶我去坐你說過的火車和汽車,好不?你不是說你曾經跟著家裡去過北方的玫瑰莊園品酒,我們也去好不好?我喜歡這紅色。」
「好,」少爺突然伸手抱住她,盯著她白皙的脖頸,哽聲道,「跟你一起,去哪裡都好。往後我給你打一串項鍊,紅寶石的,比玫瑰還紅。」
……
「可是那天他沒有來。」
「我等到半夜,仍是不甘心,於是從家裡偷跑出去,跋山涉水到了晝山。去往他曾經說過的那個地址。」
「我也不知道我哪兒來的勇氣,從前走過最遠的路就是到鎮上趕集,我甚至都沒想到我能到晝山。」
聽到這裡,顧嘉年淚眼朦朧地摸著外婆眼角的皺紋,問當年那個孤注一擲的姑娘:「那……你見到他了嗎?」
「見到了,」姑娘說,「我在他家後門坐著,等到了剛從雲陌回來、風塵僕僕的陳叔。我才知道,原來他病了,病中讓陳叔替他赴約。沒想到陳叔在路上耽擱了,這才與我錯過。」
「陳叔帶著我從後院小門進去,隔著窗口的一樹玉蘭,我見到他。」
「身子才剛好的人,又那樣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臉白得像鬼。說是同他父親爭吵,推搡之間撞到了腦袋。什麼腦震盪,發了高燒,他父親硬著心腸不肯請醫生,我去的時候他還神志不清呢。」
「陳叔說,他買好的兩張火車票被家裡人發現了,吵了好大一架,還以絕食抗議。」
「陳叔說,他讓我等等他,他會賭贏的。」
外婆嘆了口氣。
「是我沒有等他,我怕他把自己給賭沒了。」
「我從晝山回來,聽從了家裡的安排結婚,讓陳叔轉告他各自安好。後來聽說他身體好了,去留了洋。」
姑娘與少爺的故事戛然而止。
紅玫瑰與紅寶石,只是記憶里脫離軌道的一場夢。
但外婆的敘述卻在繼續:「我回來的那天也以為人生就此中斷了,看不見未來與前路。」
「但停停,人生不會就此中斷的,時間是最能撫平一切的。人很脆弱,但同時又最強大,等過些年你會發現,沒有什麼坎是一個人跨過不去的。」
「我和你外公結了婚,他是村裡的會計,人很靦腆,長相也秀氣。他也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子,是從北方來的下鄉知青,我見過。長得漂亮、很有學識和禮貌,待人也親厚,從來沒有高高在上的做派。」
「她插完隊回北霖讀大學了,同他偶爾有書信往來。」
「但你外公和我不一樣,他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只能一輩子放在心裡。」
「結婚那天我們就說好,這輩子就當戰友,把剩下的歲月當作戰場,一起拼搏到最後。」
顧嘉年揩了揩眼角。
她在聽故事的過程里,已經猜到那個少爺是誰了。
也意識到遲晏曾經遞給她的那盒紅寶石項鍊,並非不小心拿錯。
「阿婆,那你……沒有遺憾嗎?」
外婆想了想,說道:「我也以為會有遺憾,可到頭來仔細想想,好像沒有。」
她溫和地看著顧嘉年,一字一句地說:「姑娘後來有了一個聰慧拔尖性格要強的女兒,兩個資質平平卻性情敦厚的兒子。往後的歲月里,她又添了兩個鬼頭鬼腦的孫子。最最重要的是,她有了一個寶貝外孫女,那是上天送給她最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