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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3:00:51 作者: 素衣音塵
那是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可是好大夫總不會吃虧,無論是反賊還是官府,只要是人就會得病,就需要大夫。周德認準這一點,紅巾軍入城的時候他淡定自若,後來被招去給紅巾軍的人看病,他也不慌不忙。
本來,如果不是那個小姑娘的出現,混在一群老熟人老同行中的周德,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的醫術距離真正的高手,到底有多麼大的差距。
連竹葉湯和牛黃膏是入什麼經的藥,他都答不出來。就好像一隻鼓滿空氣的口袋,神氣十足,耀武揚威,可是到了真正堅硬不可摧的寶石面前,一擊即破,留下的只有一個乾癟癟的破口袋。
不過周德比其他的同行機靈,他沒有愚蠢地去聯合抵制顧朝歌,而是積極地邀請她入堂坐診,恭敬地將自己坐了半輩子的寶座,讓給那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
他有自己的謀算。有本事的人,到哪都吃得開,與其愚蠢地去仗著地利壓著人家,不如向人家虛心學習,還能為自己博個好名聲。
請來顧朝歌的益處比周德想像的更大,這個小姑娘的確斷病奇准,尋常病患,一副藥下肚,立竿見影。她讓他的醫館名聲遠播,病人趨之若鶩,而以劉福青為首的那些嫉妒他的同行們,不僅沒能威脅到他,還被紅巾軍打擊,劉福青也下了獄。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待顧朝歌離開,這滁州城第一名醫的位置,就該輪到他周德坐啦!周德捻著鬍鬚,坐在醫館內堂一手翻著帳本,另一手撥弄著顧朝歌多日以來的看診藥方,喜滋滋地暢想未來。
卻不料一個晴天霹靂轟然砸下,紅巾軍的人上門,道顧朝歌請他去一趟劉府。
劉府?那個劉福青的家?
去那裡幹什麼?
周德莫名其妙,但是和這些造反的兵們講道理顯然是很不明智的。所以他去了,去了之後,馬上就、就後悔了……
把人開膛剖肚?割掉一截腸子再縫起來?我的乖乖,這小姑娘以為是在做女紅,還是過家家?
縱使對顧朝歌的醫術很有信心,可是一聽竟是要動刀,周德的頭搖得像撥浪鼓。等到再從劉家人口中得知,她竟然立下字據,若因為此次動刀害了患者姓名,她情願抵命,周德更是瞠目結舌。
為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把自己的命搭上,值得嗎?
活了半輩子的周德,也可以算是醫藥世家出身,他很小的時候就在父親膝下背誦湯頭歌,夢裡抓著一把藥草都要分辨出那是何種藥物。
學不好手藝,就沒飯吃。
父親是如此告誡他的。
大夫和其他手藝人一樣,都是靠技巧吃飯的手藝,只不過大夫是一手攥著銀子,另一手攥著人命,所以要格外謹慎,瀕死的患者千萬不能接。
這些都是周德半輩子得來的認知和經驗,而顧朝歌的做法,顯然超出了他的認知。如果不是和這個小姑娘相處多日,知道她的水準,他說不定會和其他看熱鬧的人一樣,認為她是個瘋子。
看熱鬧?是的,自從她立下字據之後,劉家的大小姐唯恐她反悔,拿著字據四處宣揚,大半個滁州城的人都知道了。
「周大夫,你處理外傷的手法十分出色,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的確需要一個副手幫忙,如此才能有更大的把握。」
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才到他的下巴那麼高,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誠不已地望著他,懇求他:「周大夫,如若出事,我顧朝歌一人承擔,絕不會連累到你身上。」
唉,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他如果還不幫忙,那還算是個人嗎?
周德嘆了口氣:「你說吧,老夫需要做些什麼。」
很多年後,當周德回憶起那次把人開膛破肚的手術,仍覺驚心動魄。行醫大半輩子,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活著的人的體內構造,雖然只窺見一隅,但依然感到害怕和神秘。
和處理外傷不同,人體裡頭到底是個啥模樣,他一直以為,沒有中醫能說得清。
但是這個第一次見面就被門檻絆倒,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握著鋒利的剪子刀子,穿著特殊處理過的羊腸線,雙手靈巧如蛇,又穩如磐石。他在旁邊給她打下手,按著她的要求做些簡單的事情,看著她面色沉靜,那雙眼睛在動刀時亮得驚人,像會發光一樣,驀地竟覺得有些害怕。
這姑娘,真不像是個小姑娘。
該不會是哪裡來的妖精吧?老人們不是常說,世道一亂,妖怪橫行嗎?
哪有年紀輕輕的小姑娘,醫術卓絕,還能剖開人的肚子治病的?周德一邊嘀咕著,一邊在顧朝歌的吩咐下協助她完成了這次非同一般的治療,看著她最後給病人的傷口抹上他叫不上名字的古怪膏藥,周德覺得那膏藥或許也是妖怪的法寶呢。
小姑娘是很敏感的。當她無意間抬頭,看見周德探究而防備的目光時,她似乎很快便明白過來周德在想什麼,這或許是因為她以前每次做這樣的事情,都會看見周圍有同樣的目光。
「我們能治很多病,卻也對很多病束手無策,人的體內究竟有何等奧妙深埋,身為大夫絕不能視而不見,固步自封。」
她忽然說出一段充滿感嘆的話,而這話顯然是說給周德聽的。
「這是我師父說的。」她朝周德笑了笑,手中雪亮的刀子轉了一個漂亮的圈,扔進滾燙的沸水中。低頭注視著這鍋沸水,小姑娘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惆悵:「他因此被視為異端,逐出家門,流浪半生,但是他始終堅持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