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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1:25:24 作者: 篆文
    我跪在斑駁堅硬的青石板上,聽著內侍抑揚頓挫的聲音,含著皇帝的憤怒,蔑視,一句句響徹遼遠的天際。

    此後每隔一日,便有內侍奉旨前來申斥我。每次來的人都不同,但申斥內容卻毫無變化。不是每一個內侍都會懷著極大熱情來完成這項任務,漸漸的他們都清楚了皇帝的申斥並無新意,而我已經聽了那麼多天,大約都快會背誦了罷。

    再後來所有人都明白過來,皇帝只是要讓我這個罹患腿疾的人每日在石板上跪上半個時辰。於是他們又找到了樂趣,不再認真念誦那些文字,而是著意觀察著我的表情,盡最大可能捕捉到我每一絲痛楚,然後回去作為閒談的話題。

    時間緩緩流逝,直到內侍們連我的痛苦都已不感興趣,他們意興闌珊,對於這個工作表現出極大的厭煩,能推則推,以至於當日派來的人,臉上都會帶著明顯的不耐。

    我於是和顏向前來的人建議,這些內容我都清楚了,也可以自己念誦,不勞他們辛苦,我自在院子中跪足時辰,請他們去房中喝茶休息。如是,我們達成了默契,令至少一方人在這單調無聊的形式里得到一些輕鬆慰藉。

    偶爾神宮監的人也會叫我出去灑掃某處殿宇。但都只限於一些空置的宮殿,那裡並沒有我熟悉的記憶。

    一日,天有些陰,我的腿疾又開始發作,我利用掃地的間歇去揉一揉膝蓋,這個不斷重複的動作惹得一旁的年輕內侍很不滿,他走到我面前喝斥我,讓我不要妄圖偷懶,否則便會教訓我。

    我垂目,想要點頭,卻忽然感覺到腿上一陣針刺的疼痛,我不由自主的踉蹌了兩步,手中的掃帚跌落,揚起的灰塵瞬間沾上了他的衣衫。

    我稍微站穩,剛想要跟他道歉,抬眼看到他已揚起手臂,我沒有力氣挪步,只好閉目等待著他這一掌落下。

    沒有預想的疼痛,我睜開眼,看到他的手被人從後面抓住,那是神宮監如今的掌印。他平靜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吩咐院中所有內侍,從此以後不許派給我任何事,更不許隨意打罵我。

    這又不知是我何時結下的善緣,可惜如今十二監掌事的人都已悉數換過,我並不相熟。我躬身行禮對他表示感謝,能做的也不過僅此而已。

    我每日對著頭頂一小片藍天發呆,雖然自詡心靜,亦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生活太過無趣。我開始想找一些紙筆來打發時間,但心裡也知道,這一定是皇帝禁止的,我只能偷偷的去尋一些來。

    我央求一個給我送飯的小內侍,請他每天幫我拿一張紙來,並且保證我會將筆墨藏好,寫完就把紙燒掉。從那以後,我每晚都會在紙上寫一些過去的回憶,對弈,唱和,煮茶,焚香,她牽起我的手,我們共畫一幅畫,窗外桂花飄著幽香,梧桐葉底深藏著黃鸝。

    一張紙真難寫盡,寫滿之後,我會再細細的看,慢慢的想,之後再燃起火折將它燒成灰燼。

    春天來的時候,屋檐下飛來了新燕,我看著它們築巢,有時候一看就是半天。我將折好的樹枝,新泥擺在一起,放在燕子飛過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們欣然接納了我的禮物,心裡真會高興好久。

    那一天,我跪在地上誦讀那些熟悉的文字,奉旨前來的內侍從房內走出來,手裡抖著一縷燃盡的余灰,笑問我這是什麼。我的心在那一刻幾乎停止了跳動,我愴然無語,不知是否該出聲求他。

    翌日清晨,一群內侍湧入我的房間,在每一個角落裡翻找可疑的東西,幸而我在頭天晚上就將筆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樹下。他們一無所獲悻悻而去,之後送來了一大捆篾片,對我說道,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我無事可做,便命我將當日的篾片悉數編好,第二天再依數送來,循環往復,日日如此。

    花落時節,寒更雨歇。這日,我正在院中曬著太陽想,該編一支竹筐還是一副枕席,忽然身後傳來哽咽的一聲,哥哥。

    我回首,看到阿升站在身後,他不可思議的望著我,少頃眼中已有淚水滑落。

    我欲起身,他迅速上前制止了我,蹲在我身邊,泣道,「哥哥,我來看您了……您怎麼……瘦成這樣了,他們……」他一把扯過那些篾片,怒道,「他們日日這般折磨您麼?這裡不能待下去了,走,我去回王爺,您跟我回寧王府去。」他試圖拉我起身。

    我有些費力的按下他,擺首笑道,「看到你,我真高興,你扶我起來,咱們去裡面說話。」

    他依言扶著我進屋,一看到屋內的情況,他又再度潸然淚下,「這是人住的地方麼?你這輩子何曾受過這樣的罪,這裡絕不能待了。我早就說過,她坐了這個位置一定不會善待您,可也太歹毒了些,這般折騰您何時是個頭啊?」

    我無言的笑笑,還是給他倒了些茶,「很多年前我就住過這兒,我沒有那麼矜貴,這些都無所謂。至於她,既沒殺我也沒對我施以什麼刑罰,也不算太糟了。」

    「您跟我走罷,去了寧王府,我養著您,王爺一定會同意的,他要是知道您現在這樣……」

    我對他搖頭,「別告訴他,徒惹麻煩。阿升,我很想跟你走,但是我不能。我的身體大不如前了,去哪兒都是個累贅。而且,我答應了先帝,留在這裡,好好活著。這是她留給我最後的叮囑。」

    他眼中蓄淚,連連搖頭,恨恨道,「您就為這一句話,把自己困死在這裡麼?您才四十歲!以後還有多少個日子要熬?她已經……已經不在了!您醒醒罷,這輩子你何曾為自己好好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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