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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1:25:24 作者: 篆文
我應以苦笑,擺首道,「不敢,趙先生句句良言,元承受教。請沈大人代為轉告先生,元承自當遵從先生教誨,請旨貶黜外放。」
「周掌印是聰明人,這是明智之舉。也是成全你與陛下君臣之義最好的方式。」他許是不大相信我的話,又以溫和的方式勸道,「掌印博古通今,遍閱史籍,應該知道帝王功在當下,名在千秋。沒有一個君王不希望留下一代聖主的美譽,為後世欽敬。這便如同文人入仕,皆希望能夠位極人臣,青史留名是一個道理。然而從古到今,史書是由文臣士子們寫就的,卻沒有哪一個帝王得罪了天下士紳,還能得享明君的稱號。掌印一生深受君王之恩,自然不希望因己之過,令陛下為後世歪曲,得到不該得的罵名。」
我默默的聽完,對他頜首,一揖道,「是,大人的意思,元承明白。元承定會遵守諾言。」
待他們都離去,院中又只剩下我一個人。腿上的疼痛,讓我第一次感覺這種單調乏味的痛感是那般讓人難以忍受。也許是因為心不夠痛罷,只有麻木和空虛。
書案上是我剛剛整理的文稿,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它的命運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下意識的摩挲著這些自己寫下的字跡,輕聲在心中對它們說對不起。
我知道,自己此生不可能躋身文人士子之列,亦無位極人臣的渴望,惟願能為心中真正喜歡的事做一點點努力,藉此若能成就我內心的希冀,也算是得償所願。然而沈士耕的話讓我清楚的明白,這些也不過是我的奢望,它們早就和我無緣了,我原本能做的就只是一個宦臣,若是做得不算太壞,也許還能為史官所載,出現在魏史某一卷記錄宦者的內容里,名字後面,寥寥數語,一生已被勾勒完畢。
牽動嘴角,大約是一絲苦笑,那樣的結局於我,也已不可求了。我收拾起這些文稿,慢慢的走回乾清門。
晚間陪陛下閒話了一陣,她精神依舊不大好,我看著她躺下閉目欲睡去,才輕輕地離開。
回到房中,了無困意,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想著如何向她請旨,還有尚未交代的人和事,尤其是阿升,我承諾過他,要護他周全,那麼就應該為他尋一處安穩的所在。
我展開兩封空白的奏摺,凝神之後,開始寫下那些決定我未來命運的文字。
半個月後,來自寧王府的奏摺引起了陛下的注意,她懷疑的看著我,問,「怎麼蘊憲忽然想起調阿升去王府?他知道阿升是你身邊人,你一向離不開他的。」
我正為她煮女兒茶以消食,便隨意答道,「哪有離不開一說。阿升年紀不小了,難得殿下看得上他,出去歷練一下也是好事。」
「是不是你和蘊憲說了什麼?」她是那麼聰明,直切要害,「莫非你怕因你之故,日後連累阿升?」
我笑道,「不過是調任一段時間,又不是不回來了。我是嫌他最近越發的聒噪了,打發出去好過些安靜日子。且他跟著我,總是一副被慣壞了的樣子,口沒遮攔,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出去待幾年,長些見識只怕還好些。」
她再問,我卻只堅持是為阿升好,過些日子想他了,我自然會求寧王再放他回來。她見我這般說,便不再追問,頜首同意了。
我心裡一塊石頭落地,長舒了一口氣。阿升卻不依不饒的捧著旨意來找我,「這是怎麼回事?突然間調我去寧王府?大人事先知道這事麼?」
「這是殿下的意思,我從何得知。說起來我都不知道你何時投了殿下的眼緣。」我浮起一絲笑意回答他。
他悶悶的坐下,想了半天,道,「我不想去。我不想離開您。」
我用微笑掩蓋心裡滿溢的苦澀,「你以為去了就不用回來了?阿升,你不是一直喜歡江南麼?去住上些日子罷,回來給我講講那裡的風物人情。我如今也不方便出去了,倒是很懷念曾經那些自在的日子。就當是為我看看罷。」
「可是……我是您的人啊,說好要跟您一輩子的。」他皺著眉,不甘又不捨得樣子,看得我一陣難過。
「一輩子長著呢,也不掙這一時。」我寬慰他,低首輕嘆,「何況,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我只在心裡說著,說給自己聽。
這一次,輪到我為阿升收拾行裝了。我將歷年的俸銀兌了銀票,給了他一部分,他百般推辭不要,奈何我提道他還要安置樊依,他想了想,才接過銀票,感激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大人給我些您日常寫的字罷,回頭我閒了照著臨,等您再見的我時候,一準兒讓您誇我大有進步。」他忽然笑著提出這個要求。
我一怔,想到了那些文稿,也許可以給它們找個去處,於是悉數拿給他,笑著叮囑,「這是我編寫著玩的,純為了打發時間。可不許給別人看。」
他訥訥的點頭,若有所思,但終究還是沒再問我,那些我也不願回答的問題。
收拾好東西,他又說了會兒讓我多珍重身體的話,囑咐我天陰的時候一定要燒些炭火,千萬不能再受了風寒。我一一答應。
翌日,天氣晴好,我送他至東華門處,那裡已備好了馬車,帶他去通州碼頭。
真到臨別這一刻,我才知道何謂不舍,心底澀澀的,卻也不敢表露出來。這已是我,不知第幾次送別故人了。從前是看著他們遠行天涯,留我在這座孤城之中。不久之後,我也要離開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