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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1:25:24 作者: 篆文
「因為你殺了他父親麼?」我問。
她不置可否。我想了想,再勸道,「武后奪了李家天下,屠戮了那麼多李氏子孫,尚且要求死後和高宗合葬,她都能面對,何況你是一代名正言順的君王。」
「不是,我也有自己的執念!」她轉頭看著我,幽深的眸子裡確實閃爍著絕然之色,「我是君王,自然能決定自己死後之事。否則做皇帝還有什麼意思!」
對於世間事和命運,她本就比我執著的多,自然她也有可以執著的勇氣和權力。我不再勸說,聽從她遵照內心的決定行事。
三日後的黃昏時分,公主不顧內侍的攔阻,毅然闖入西暖閣,憤而指責陛下,「為什麼不讓父親的靈柩回京?為什麼不讓他入昭陵?他難道不是你的丈夫,我的父親麼?」
她似乎已預料到會有這個情形,平靜道,「這是我的決定。你的父親是大逆之人的兒子。我已追封他為楚王,在荊州為他修親王陵寢,這已是格外的恩典了。」
「大逆之人的兒子?」公主聲音顫抖,「那麼我呢?我也是大逆之人的後代了?」
她略一抬眼,冷冷一顧公主,「你年紀不小了,應該知道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能說。」
公主悽然地搖頭,目中含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個沒有享有過父愛的人。聽宮人們說,小時候父親很喜歡我,每日都會來看我,抱著我的時候會一直面露微笑。她們還說父親是個文採風流,英俊瀟灑的王爺……可惜這些都是旁人說給我聽的,我卻一點印象都沒有。如今他去了,你竟然連他的面都不讓我見,為什麼就不能讓他回京呢,京城才是他的故鄉啊。」
「既然沒有印象,何來那麼多感情?」
公主悲傷的搖著頭,「他是我的父親!我既沒有承歡膝下的福分,難道連最後這點人子之情都不能盡麼?」
「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你的人子孝道都學到哪兒去了?你的母親尚在,難道你就是用這種逼迫母親的方式來換取對父親一日的盡孝麼?」
公主睜大了眼睛,匪夷所思的望著自己的母親,「我不過想見他最後一面,你就說我逼迫你!那麼你又何嘗顧及過我的感受,他是我父親,你卻以他是大逆之人的後代為由拒絕讓他入昭陵,你考慮過日後我如何面對天下人對此事的竊笑和質疑麼?」
她不慍不怒,冷靜道,「你想的太多了,這件事還輪不到他們來質疑你。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我真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絕情。」公主喃喃道,忽然她轉顧我,怒目而視,揮袖直指我道,「我知道了,又是這個人出的主意,是他擺布你做的這個決定。他當然不想父親和你在一起,因為他懷著陰微下賤的想法,想一直獨占你。」
陛下深深蹙眉,揮手道,「你傷心過度,我不會和你計較。你回去罷,無事不必過來。」
公主青澀的面龐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她後退著,一壁擺首,「母親,你任由這個閹人殘害親人,秦家,父親,都是毀在他手裡。下一個是不是該輪到我了?他就是你身邊的薛懷義,張氏兄弟!如果母親再不醒悟,那麼我也不懼做太平公主,我早晚會誅殺了這個禍患!」
陛下顯然被這個說法震驚了,繼而勃然大怒,她的廣袖揮過書案,所觸及到的物事紛紛零落在地,一片狼藉。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
公主走後,陛下陷入長久的沉默,沉靜如水的面容看不出怒意,卻有無限的疲憊。
我想不出該用什麼言語來撫慰她,公主的指責同樣令我感到震驚,心底一片茫然。
陛下將公主禁足於長春宮,此舉很快在朝堂上引發了第一波爭議。以都察院為首的言官們先是以楚王入昭陵乃是大禮儀為由上疏,勸諫陛下,見諫言無果,遂一連數日於皇極門外跪哭。
接下來的上疏內容則是為公主進言,並將矛頭直指我。都察院給事中楊楠連上三道摺子,怒斥我言行有悖人臣之禮,陛下受萬國朝賀之時,我直升御座旁而立,挾天子之威受百官朝拜,雖趙高童貫等亦不敢為。
「而今竊掌印,公然涉政,離間母女君臣,為禍可勝言哉。若不及早處,恐陛下左右忠良之人必為陷害,又必安置心腹布內廷,共為蒙蔽。待勢成,必至傾危社稷,陛下又何以制之?此等僭亂祖制之賊,宜當交法司,用重典,亦可為後人之戒矣。」
眼前閃過少年楊楠那湛湛的雙眸,從幾何時,那裡也涌動過對我的感激和信賴,然後一夕之間,如燎原之火燒過,一切皆化為烏有,只餘下灼灼的恨意。
陛下看過這道摺子之後,怒斥道,「這就是你所謂故人之子!你曾經傾心相助的人,如今已長成一匹凶狡的中山狼。我顧念你對他的情分,一直沒有因他的身世為難過他,眼下看來這個逆臣之後,是留不得了。」
她的反應在我預料中,我看著她眼底暈出的淡淡青色,這些時日以來她心情沉鬱,無法安睡,那份殫精竭慮已令我心痛如絞。
我握著她的手,和緩道,「他說的一部分是實情。你不能因為他說實話而殺了他。」
「你……是不是怪我?」她猛地轉過頭,蹙眉盯著我問。
我搖頭,一陣酸楚感湧上,這一生,我究竟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