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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1:25:24 作者: 篆文
    我對他行揖禮,稍作寒暄後,我直接道明來意,「在下冒昧到訪,是想求購您所藏東村先生畫作。不敢勉強盧先生割愛,若先生有什麼要求或需提供什麼樣的交換之物,還請您明示,在下願意勉力一試。」

    盧峰眼中精光一現,略打量了我一番,道,「盧某這點子私藏想不到會有這麼多人惦記。適才見你樣子便知必不是生意場中人,也不會是來和盧某談生意之事。果然如此,你想要東村的畫作,也不是難事。盧某對金銀財帛已無甚興趣,活到這把年紀獨愛些書畫而已。我瞧你這等相貌舉止,像是個斯文無俗氣之人,你若一意求畫,我便明兒告訴你,只需那我心儀的畫作來交換就是了。」

    原來他是要以物易物,我問道,「但不知先生想要什麼樣的畫作?」

    「平山先生的溪山泛艇圖。世人都說他筆力勁峻,在浙派畫師中素有抗鼎之譽。可惜他的畫作大多被官老爺們爭相搶購,似盧某這等市井小民卻無緣得見。」盧峰嘆道,神色間不免帶著幾許恨恨之意。

    這位平山先生是早已成名的當世畫師,曾有人贊他足當名家。他的畫作確為達官士子推重,號稱得其真跡,如若拱壁。巧的是,宮中也有收藏他的畫作,而盧峰做說的溪山泛艇圖現正藏於武英殿秘閣中。

    我和阿升不禁對視一眼,他用眼神探問我的意思。然而我亦有些躊躇,以武英殿所藏畫作來交換,自然說不過去,用宮中之物偷換外物,不免監守自盜的嫌疑。

    見我沉吟,盧峰瞭然一笑道,「不必為難。這幅畫作現不知在哪個大官手裡,我這樣說卻是讓你犯難嘍。不過盧某心意已定,原本就是想一見平山先生真跡,放出此話,若是能有人為盧某尋來,那盧某此生也無憾了。罷了,就當我沒提過好了。」

    我只得含笑頜首,不再接他的話,之後稍坐了片刻,我便也告辭離去。

    「大人怎麼打算?其實我瞧著那東村先生的畫委實不錯,畫的也是江南風光,按這等筆力放在武英殿也不為過。要不,您跟陛下請旨,換了他的畫回來不就行了。」出了盧宅,阿升對我提議道。

    我搖頭,「宮中所藏書畫一向只有進並沒有出的,何況還是和人交換,我不想讓陛下為難,為我開這個先河。我本意是想替陛下尋些佳作,既然不得也只好作罷了。」

    「可那盧峰好似真是個愛畫之人,他那樣想求一副平山畫作,大人要不滿足他一下,借他一觀便即收回也不行麼?」

    盧峰對於平山先生畫作的悠然神往確是讓我有一些動容,然而世人很少能對心愛之物不存占有之心,一見之下恐怕更難放手。

    「不然,還有個法子。」阿升露出一絲狡黠笑意,「大人許久沒動筆了,不如臨一副給他看看,以您的畫工,足以亂真。再者說了,他不過是想看一眼,大人您的摹本也算是當世佳作了,雖是仿品,日後恐怕也是馮本蘭亭序一般值得後人追捧。您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

    我微蹙眉道,「你是說讓我用一副假畫來騙取他的真畫?」

    他連連擺手,急道,「這怎麼能算是假畫呢?既然宮規如此,他這輩子也是見不到那副溪山泛艇圖了,索性就讓他看看惟妙惟肖的摹本麼,也算是全了他的夙願。您沒聽見他剛才說的,好像這輩子看不見那畫,都死不瞑目呢。您就當發發善心不就結了。」

    我不禁啞然失笑,但心裡卻微微活動了一下,如我真能仿的肖似那麼拿給盧峰一觀倒也無傷大雅,屆時只需據實相告就是了,至於換取他的畫作這事已經不再重要,能夠成全一個人的心愿,對於我來說,也許比達到某個目的更具有吸引力。

    回宮之後,我未再猶豫便向武英殿的僉書蔣錄借了那副溪山泛艇圖,此後一連數日,我陪侍陛下之餘都會在房中靜靜臨摹此畫。

    其間也有意外的發現,在整理房中文房之物時,我在架子上找到了那捲被我封存已久的傳世名作,清明上河圖。

    仿佛一個故人乍現眼前一般,在展開它的一瞬,前塵往事撲面襲來。當日我陪秦啟南在養心殿中等候陛下,他對我說的話言猶在耳,他手捧黃公望的寫山水決細看時的樣子也都歷歷在目,一切都好似昨日剛剛發生。然而那已是天授元年時的事了,那時我還只有十八歲。

    一日,我終於將溪山泛艇圖臨摹完成,擱筆於架上,反覆細察,覺得摹得還算規範,尚可入眼,當下只覺得一樁心事了卻,有一身輕鬆之感。

    於是再度拿出那捲清明上河圖鋪陳於案上,趁著心無掛礙之際,我拿了一枚冰麝置於錯金香爐中,又添了少些檀香香料。不過須臾功夫,徐徐碧煙繚繞飄散,繞過畫有郭熙幽谷圖的小山屏,瀰漫房中。

    窗外雨絲風片蒙蒙,房中屏山半卷余香,我閉目少頃,再度提筆蘸取了漆煙墨,凝神在這卷清明上河圖上寫下拖欠了十六年之久的題跋:余侍御之暇,嘗見宋時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觀其人物界劃之精,樹木舟車之妙,市橋村郭迥出,神品儼真景之在目也。不覺心思爽然,雖隋珠和壁不足雲貴,誠稀世之珍矣,宜珍藏之。時天授十六年歲在丁酉仲夏,掌印司禮監淮陰周元承跋。

    寫罷擱筆,我舉目迎向外面漫天的細雨,長舒了一口氣。

    如今的我已有勇氣寫下這些字,心中不再惶然和惴惴不安。與千秋功名和身後評議相比,於我而言,也許都沒有在這卷萬世傳承的畫作上留下幾行字跡,更令人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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