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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1:25:24 作者: 篆文
聞此話,陛下臉上的笑意漸漸的凝結了。公主似不經意的一語成功的勾起了她的懷疑。可公主真的是不經意的麼?我分明從她眼中看到一抹透著得意的笑容。
這年九月初五,是欽天監算出合適為公主開蒙的好日子。卯時正,我已在皇極門右廂的書堂中等候。因陛下已立儲,關於公主教育的儀制便都按照普通皇女的規制來辦,故並沒有當日太子入學時那些繁文縟節。
公主對知識的領悟力和好奇心都很強,初時我有些驚訝,漸漸的也習慣於她對於經史典籍不斷的挑戰和發問。這點令陛下頗感欣喜,時常聽了我的講述後連連誇讚公主的聰敏遠勝於太子殿下。
公主並不喜歡女誡等約束女子行為的典籍,她草草聽完我的講讀之後,便面露不悅的吩咐從此以後不必再學這些,並說她是皇室公主,即便將來出降,駙馬也是她的臣子,她完全沒有必要在臣子面前表現出任何恭順和敬意。這話雖然說的有些強橫,但卻也是事實,我因此亦不再勉強。
一日,我在為她講讀尚書。她忽然指著洪範中一句「惟闢作福,惟闢作威」說道,「這句話不錯,是指只有皇帝才能獨攬權利,擅行賞罰,想做什麼便可以做什麼了?」
對於這句乍聽上去像是鼓吹皇權為所欲為的話,後世有諸多解讀,南宋李衡曾言:「惟闢作威,固是如此,紂之作威殺戮,豈不是作威乃以此得罪天下,後世惟有德,然後可以作威。」便是對這句話的質疑。
我思考著如何回答,記起陛下曾說想要我將公主的心性引導的溫順平和一些,便溫言道,「關於這句話,東坡學士曾有過一番解讀,他說:「此言威福不可移於臣下。欲不移於臣下,則莫若舍己而從眾,眾之所是,我則與之;眾之所非,我則去之。眾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議之主也。」公主明白蘇學士的意思麼?」
公主側頭仔細的品著話中之意,良久後擺首,「難道他是否定君權?」
我答她,「他的意思是,惟闢作福,惟闢作威確實是為君之道,然而君主要做到這兩句話,則應當舍己從眾,不持己見,讓自己成為天下公議的代表。公議所贊成的,君主便遵從;公議所反對的,君主便放棄。如此,君權才不會為個別權臣所侵奪。」
「聽從公議?那豈不是皇帝都沒有自己的主張了麼?」她立即反駁道,「這話和三綱五常相悖,這個蘇東坡的解釋不通。」
我再道,「所謂三綱,南宋理學著作大學衍義中是這樣解釋的:「君為臣綱,君正則臣正矣;父為子綱,父正則子正矣;夫為妻綱,夫正則妻正矣。故為人君者,必先正身以統領其臣。所以君為臣綱,並非一意指君主對臣下具有絕對的權威,而是說君主應以身作則,自覺充當眾臣的表率,君正,臣才能正。」
略作停頓,我繼續說,「這個解釋和剛才臣引用的蘇軾之言有異曲同功之意,都是指君主要時常格己心之非,不過分放縱自己的*,多行仁政,才能令臣工和天下人尊崇信服。」
公主一直緊鎖眉頭聽著,等我說完,她揚起嘴角輕蔑一笑,道,「怎麼聽上去都是約束皇帝和皇室行為的?哦,我明白了,這些書原都是做臣子的人寫的,他們當然不希望皇帝權利太大,這樣他們不就沒有機會為所欲為了麼!哼,都是哄人的玩意兒。」
她轉顧我,盯視良久,目光銳利,「你好像很贊成這些說法?給我講講也就罷了。是不是平日裡你也是這樣告訴太子的?他日後變成一個只聽你們話,任你們擺布的皇帝,你們就稱心如意,想做什麼都可以了?」
我掩飾住心裡的震驚,一時對她的問話無言以對。她見我無語,更為咄咄逼人的說道,「你這些話,我若是告訴母親,不知道她會怎麼想?你分明就是心懷不軌,竟然鼓吹這種言論,說你大逆不道亦無不可。我就說母親錯了,原不該找你做我師傅。你不過是一介內臣,外頭人提起你,都說你是個仗著母親寵信干政的佞臣!從前你在朝堂上呼風喚雨,如今在內廷里連規矩都不守。試問你這樣的人如何懂為人臣子之道?就說你每日見我好了,連跪拜禮都不給我行一個,分明就是無人臣禮。我不將你治罪都是輕的。」
這一番話說下來,令她激動之餘有些氣息不平,她深深的呼氣,一壁扯出一絲冰冷的笑意,緩緩說道,「何況,你以為我不知道父親是怎麼被貶黜的麼?」
我平靜的看著她,保持緘默。看來內廷中的暗流翻湧從未停止,早已有人將當年之事告知於她,即便這是陛下嚴令禁止提及的。
「鄧妥,」她突然出聲喚她的內侍總管,然後問,「你前兒去上書房,看太子是怎麼上課的?趙先生可有給太子行禮?」
鄧妥遲疑了一下,略一顧我,欠身回答,「回公主,有。趙先生與太子殿下互行揖禮,而後太子落座,趙先生再侍立一旁為太子講解經義。」
她仰首看了一眼同樣站立著的我,用挑釁的語氣道,「太子師是朝廷重臣,是翰林大儒,我的老師拿什麼和人家比?不過是個內臣,卻也站著為我上課?難道他真當自己可以有資格做我的老師麼?」
「臣不敢忝稱自己為公主之師。臣也說過,若公主覺得臣講述的內容不妥,可以稟明陛下,為公主再擇良師。」我欠身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