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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1:25:24 作者: 篆文
一飲之後所帶來的感官愉悅令我再度頻繁的舉起酒杯,到後來我甚至覺得酒杯太小,索性令阿升去取了碗來,用平日裡我決計不可能用到的陶碗盛了酒,一碗碗的飲著。
一會功夫兒我便也喝下一壺汾酒,王玥見狀亦示意我慢些飲,不禁笑道,「又不是和我賭酒,這裡的酒也盡夠你喝了,且慢些罷。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溫雅文人,沒成想也有做酒徒的天份。」
我腦中一閃而過文人這個詞,仿佛一道陰雲一般,我擺首將它驅散,微笑說,「文士亦多豪邁好酒者。五柳先生性嗜酒,嘆家貧不能常得;歐陽修號醉翁,通篇醉翁亭記貫穿一股酒氣;蘇東坡把酒問明月圓缺;白樂天不僅好酒還擅釀。可見詩文佳句佐酒更生滿口余香。」
「不錯,蘇子美以漢書佐酒也是一時佳話。且不論還有李太白,喝的天子呼來都不上船了,還敢要高力士為他脫靴。」他本來侃侃而談,忽然說到此處停了下來,臉上略微有些歉意,卻也沒有明言。
我將兩個碗中酒斟滿,舉起面前的這碗一仰而盡,對他真誠笑道,「仲威若當我是兄弟,就不要再這般小心。元承是宦臣的身份無需忌諱。如果連我自己都無法面對,那便和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有什麼區別?無論我是什麼身份,身體是否殘缺,我心中所想都是一樣的。」
他神色一震,對我投以鼓勵的笑容,隨後也盡飲碗中酒。
這一夜,我們並沒喝光所有的汾酒,大約不過喝了一半左右罷。我們從善飲的竹林七賢說到魏晉之風,再到李白的俠客情結,最後又論及古來聖賢者皆寂寞。
當然,也兌現了彼此不醉不歸的承諾,迎來了一場意料之中的醺然酩酊。
次日清晨我醒來時,竟然沒有想像中的頭痛欲裂,好像昨日那些烈酒都已被我的意識和身體消化殆盡。我不免暗自笑嘆,我原來亦有做酒鬼的天份。
我見阿升尚未起身,便自己打水盥洗,換了件未沾染酒氣的衣衫,走出驛館隨意散步,呼吸些清新之氣。
戶外秋意頗盛,一夜霜霰露重,我僅著袷衣已微微感受到些寒意,想來京中也涼下來了罷。
我漫無目的想著,不免又回想起那道宮闕和宮中之人。此時一道陽光穿過山頂照射下來,置身其中頓時有了暖意。
我下意識的看著即將完全升起的旭日和那片溢彩流光。忽然想起某個黃昏時節,我也曾立于禁城中,夕陽下,靜默的看著自己的影子,目送故人遠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高謙之時。一剎那間,我回憶起當日他曾問我的問題:如果因為陛下的寵信讓你橫遭嫉恨和非議,甚至有天言官彈劾你,你怎麼辦?
而我隨即也憶起了那日自己對他的回答:無辯以息謗,不爭以止怨。
一陣秋風起,我佇立於蕭蕭落木下,開始思考為何自己會失了從前的那份淡然之心?為何會在言官故意要嘲諷激怒我之時,執意和他們據理力爭?為何明知沈繼因為顧全名聲而對我近而遠之,還要一探他心中對我的評價?
也許是我心中仍然放不下罷。長久以來,對於我真心仰慕的,那些文人士子,我是多麼渴望得到他們的認同,哪怕只是相應的給我一些尊重也好。
可惜,我終於知道這於我,是不可得。
既然得不到,那便忘記之後釋懷罷。我不想指摘他們是否太過偏激,太過固執,為什麼一定要對我抱有偏見,畢竟人人都有自己立場和無奈……我想,我可以理解。
那一刻起,我重拾回了多年前自己對高謙說這番話時的心境,亦清楚在今後的歲月里,我該如何坦然平靜的面對旁人的質疑和怪責。
當然,我亦記得陛下曾對我許下的承諾,也許有一天,我終於可以心無旁騖的在她身邊,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做回那個原本簡單的,真實的周元承。
第八十六章 絮語黃昏後
天授八年春,陛下為其剛滿百日的長女加封魯國公主,賜命李蘊宜。
她顯然更喜愛這個女兒,不知是否因為公主模樣更肖似她的緣故。公主的性子也格外的活潑,哭聲嘹亮而持久,就連在宮中服侍多年,見過歷位皇室成員的老內侍都私下跟我感嘆過,這位小主人也許會是李魏皇朝性格最頑強而激烈的女子。
這日我陪陛下在上林苑賞櫻,太液池微波粼粼,微風吹皺一池春水,她神色悵然,靜立於池邊,對她最愛的菊櫻好似也失去了欣賞的熱情。
我為她罩上披風,輕聲問她何事令她不快。她凝目遠眺,半晌回答我,「他們還是等不及了,近日上書要朕立太子的人越來越多。朕留中那些奏疏不發,但是早晚他們會再議。」
她嘲弄的輕哼了一聲,淡淡說道,「朕問秦太岳,朕如今春秋正盛,這些人如此著急立嗣,難道不是對朕不恭不臣?他為何不像乾嘉朝時那般提出懲處之策。他的回答是,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李微朝不賢,而今蘊憲既為長子,既然群臣呼聲如此之高,那麼早定國本確也能安撫臣工和萬民之心。」
「你瞧,什麼話都讓他說了。」她冷笑,繼續說著,「秦啟方如今是翰林院侍讀學士。秦太岳竟然建議朕,將其派往軍中,他想要插手的事務越來越多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偶爾才會命我去養心殿為她讀奏疏,其餘時間多半是由秦啟南陪同,故我並不是很清楚她所說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