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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1:25:24 作者: 篆文
我上前對沈母靈位行祭拜禮,拜起後,沈繼著喪服跪於靈前答謝,隨後他起身,向我再揖,道,「不知中官與王侍郎前來,繼不勝感激。請內廳用些簡茶罷。」
這是他首度對我相邀,我頜首,他於是引路將我領至內廳。
「二位請,寒舍簡陋,招待不周之處,請二位海涵。」他客氣中帶著矜持的說道。然後,便欲轉身離去。
我出言攔住他,「沈先生請留步,元承有幾句話想對先生說。」
他一頓,面容有幾分冷峻,立在原地並不看我,「中官請講。」
「元承此番來弔唁,是敬重先生人品,也是為陛下轉達幾句話。陛下希望先生守制期間,亦能不忘為朝廷思慮,等三年期滿,陛下仍會有重任委派於先生。」
他頗為動容,向南肅立拱手道,「皇恩深重,繼不敢有負。請陛下保重鳳體,待繼守孝畢,自當再為陛下盡忠,為朝廷效力。」
說完,他轉向我,平淡的問,「中官還有什麼吩咐麼?」
我微一沉吟,還是忍不住問他,「先生此刻仍然覺得,元承是一介專權宦臣,為求私利不擇手段,他日終必將為禍朝廷麼?」
他似無意看我,也不屑回答此問題一般垂目不語,良久之後才沉聲道,「中官是什麼樣的人,當世自有陛下和言官來定奪,日後會有史官工筆來記錄,繼不甚了了。」
「那麼先生若為言官呢?」我追問,記憶中從未有過如此強烈又執著的念頭,一定要逼問出一個結果。我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
他回視我,冷淡的說道,「你身為宦臣,妄加干預朝政,開賣官鬻爵之先河,令國朝官吏皆感斯文掃地。言官屢次彈劾,你不思悔過,不僅不向陛下請辭謝罪,更干預軍政。你所到之處官員沿途跪拜,你不加制止坦然受之。你喜好古籍書畫,外臣為求你美言不惜滋擾民間耗費巨資求購,以致物議沸騰。凡此種種,中官認為繼應當對你作何評價?」
我沉默以對。這個回答未出我意料。或許,我只是想讓他親口說出,然後,令我親耳聽到。我沒有苦澀之感,亦不難過,只是覺得一顆心隨著他的話在慢慢下沉,變得寥落而空寂。
我垂目頜首,對他拱手,平靜言道,「多謝先生直言。元承不便再打擾,就此告辭。」
我轉身,他的聲音自背後響起,「請中官日後不必再為繼向陛下諫言求官,繼無以為報也不敢與中官有此瓜葛。繼雖不才,不敢忝居清流,但也不想為天下人唾棄,將繼與宦臣歸為一黨。希望中官諒解,成全繼之名聲名節!」
我想他看不見我此刻的表情,那我也無謂掩飾了罷。他一定不知道窮寇莫追這個道理,我苦笑,深深頜首,允諾了他的要求。
出了沈宅,我一徑沉默,腦海中似有驅之不散的陰霾,令我無力言說。
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揚鞭,催動胯下駿馬狂奔,心中只有一個執念,為什麼,為什麼這些我欽敬的文人如此怨恨鄙夷我,就因為我是個宦臣,便被視為卑劣奸邪,永遠不能為他們所接納,永遠。
不知奔馳了多久,直到感受到耳畔呼嘯的風聲,我轉顧左右,才發覺已將眾人遠遠的甩在身後。
我勒緊韁繩停下馬,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馬嘶聲,回首望去,趕上來的正是一路跟在我身後的王玥。
「元承,」他溫和的出聲喚我,「所謂眾口毀譽,浮石沉木。群邪相抑,以直為曲。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又何必在意而自苦呢?」
我仰首舉目,借一聲長嘆舒散胸中的積鬱,然後平靜的問他,「那麼眾人如此厭棄我,仲威又為何信我?」
他凝目,以柔和的目光注視我,「信者恆信。反之亦然。所以元承只需記得信你的人,便足夠了。」
我心中一熱,復問道,「即便因此被清流唾棄,被言官斥責,被史官歸為閹黨。仲威也不懼麼?」
他朗聲笑起來,笑罷正色道,「若與元承交好便是閹黨,那麼我王玥此生也都不願再與清流為伍,不再加入任何朋黨,專心做一個權宦的知己,為他所用。」
我至為震撼,一時卻難以用言語來表達此際心緒,唯有在馬上向他拱手以感念他如此情誼。
他一笑,伸手攬過我的肩頭,似兄長一般撫了撫我的頭,笑道,「走罷,你現下需要一壺好酒,一場大醉,忘卻不快,明朝酒醒依然是好兒郎!」
晚間時分我們回至驛館,他果然擎出兩壺汾酒,置於桌上,「何以解憂,唯有此物。你的酒量早該練練,就從今次開始罷。」
我亦笑著應他,「仲威是一定要將我練成一個酒鬼才罷休。只是區區一壺而已,也算不上痛飲,不如將驛館內所有的藏酒都搜刮來,不醉不歸好了。」
他撫掌大笑起來,「元承這般豪氣,為兄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隨後他果真命人將驛館內的酒盡數取來,足足盛了二十多壺。我適才不過隨口玩笑,及至真見了這許多壺烈酒,心裡不免也有些發怵,但話既已說出口,只好佯裝鎮定,且此時胸中確似有一股豪氣激盪一般。
我與他斟了酒,舉杯相邀且先干為敬。那汾酒果然是甘冽,因喝的猛了,好似有一股熱浪從喉間滾滾流下,激盪在五臟六腑間,卻沒有絲毫不適,反倒令我品出了從未體會過的醇香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