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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1:25:24 作者: 篆文
第七十一章 無可奈何花落去
一語畢,眾人皆驚駭。我亦瞠目,下意識的看向許子畏,他半倚著牆,神情中儘是愴然哀傷。
舉子們漸漸散去。我忙走上前扶住已有些搖搖欲墜的許子畏。他迷茫的看著我,仿佛許久才認出我一般,隨後擺首長嘆一聲,緩緩道,「君子不知蠅有惡,小人安信玉無瑕。」
我凝目無語,最後只得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他回貢院房中再敘話。
貢生的房間向來樸素,只提供最簡單的擺設。見桌上放著已收拾好的行囊,我微詫異的問,「解元這麼快就要回去了?」
他淡淡一笑,請我坐了,復又斟茶與我,「你也看見了,京城已無許某人立足之地,不回去又待如何?」
我寬慰他道,「此去華亭任職,離蘇州亦不遠。解元歸吳中,當忘卻此間不快,放開胸懷。元承相信以解元之才,他日必有機會得朝廷重用。」
他擺首,神情帶著一絲傲然道,「昔日孟子辭齊卿之位歸故里,齊王欲在國都中為孟子置宅,以萬鍾之祿養他的門徒。孟子拒絕說,既以道不行而去,則其義不可以復留,是我雖欲富,亦不為此也。許某雖不才,但亦想效仿前賢。既然朝廷陷我於不義,我也不欲再接受華亭主薄的官職。」
我心中黯然,同時亦能理解他的傷懷和憂憤,遂頜首勉強的沖他笑了笑,「解元日後有什麼打算?」
「踏遍青山,放舟五湖。閒時寫意,醉里看花。所謂世間樂土是吳中,黃金百萬水西東。」他忽然又一聲嘆息,臉上現出一抹苦笑,「真的是富貴榮華莫強求,強求不成反成羞,這個道理我如今才明白,希望猶未晚矣。」
他雖說的瀟灑,但我早前便聽聞他家資不厚,且尚有孀母需供養,日後僅靠賣字畫為生怕是難以為繼。心念微動,我含笑道,「不知解元此行可有帶些佳作,能否賜予元承一副?」
他微怔,隨即從行囊中抽出幾副捲軸,一一展開。內中有山水化作,亦有花鳥人物。他凝神片刻,指著其中一副白描淡彩仕女圖道,「元承若不棄,我便將此畫贈予你。」
我定睛看去,畫中是一位手執紈扇佇立於秋風中的美人,她衣袂飄飄,凝目遠方,垂眉輕嘆,仿佛有無限的悵然與悲傷。畫面背景僅為坡石一隅,上有幾棵疏竹,留白之多更顯出畫意蕭瑟寂寥,而全畫並無一處題字亦無落款。
「元承猜猜看,這畫中人是誰?」他微笑問我。
我望向那柄紈扇,答他道,「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解元畫的可是班婕妤?」
他頜首,垂目輕笑,笑意卻頗為蒼涼。隨後他行至書案前,提筆蘸墨,在畫中左首題道: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
昔班婕妤失寵於漢成帝,看到夏天曾與主人形影相隨的團扇,到了涼秋時節則被棄置箱中,不禁感慨自己的命運亦和團扇相似,故作適才我所吟誦的團扇歌以感懷自傷。
彼情彼景,正合了許子畏當下的心境。他雖放言瀟灑快意,心中卻實難放下鬱郁不得志的孤憤。
我含笑謝過,將畫收好,並取了銀錢付給他,他百般推辭只道將此畫送與我,我自然不肯。最終在我的堅持下,他收下了銀兩,亦向我拱手辭別,準備即刻便南下返回姑蘇。
我提出要送他至通州渡口,他拒絕道,「不必麻煩了,我孤身上京,離去時亦無需人相送。他日若有緣,希望能與元承於吳中再相見。」他目光一暗,言下之意恐怕是今生都不會再踏足京城地了。
我心中雖有萬語千言,此時也只誠摯的化作一聲,「解元珍重。」
他微笑點首,轉身大踏步而去。我靜立於貢院街中,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儘管在以後的歲月里,我亦曾數次遇到類似的情形,目睹一個又一個自己的朋友,敵人這樣漸漸遠去,淡出了我的生命,但許子畏有些狷介孤絕的身影卻長久的令我無法忘懷。
也許是因為在所有人中,他是被這個時代傷害最深,且最無辜的一個。
「大人,前面就到家了。您不回去看看?」阿升知我悶悶不樂,絮絮道,「您幾個月沒見過白姑娘了,好歹去看看她。要不她下回兒見了我,又該抱怨我沒把您一併帶回去了。」
「我知道您心裡不痛快,何必以不開心的樣子回去見陛下呢?去聽聽白姑娘說話兒,或者讓她給您唱支曲子解悶兒,等您心情好些了咱們再回去。」他一壁覷著我臉色勸慰道。
我感念他的好意,也知道自己確該去探望白玉,遂令其餘人等先行回宮,由阿升陪著回到那所已許久未踏足過的宅子。
門房和院中伺候的人皆只認得阿升,並不曉得我是誰。我無謂驚動眾人,向阿升擺手示意他不必告知,一徑向內院走去。
白玉正在房中調弄她的琵琶,聽見聲音出來,看到是我,先是一滯,繼而眼中流露出驚喜之色,腳步卻停了下來,只半倚在門邊微垂了眼帘,對我淺淺一笑。
「大人今兒是出門辦差路過,還是專門回來看看?」
我尚未答話,阿升搶著說道,「既是路過,那便專門來看你了唄。」
白玉一怔,好像若有所思般的品著阿升的話,半晌才慢慢的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