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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1:25:24 作者: 篆文
見她不覺得煩躁了,我便拿起奏疏讀給她聽,一面用團扇替她扇風解暑。待到處理完今日的政務,已是月上中天的時辰了。
我將一沓沓的奏疏整理好,又將案上紛亂鋪陳的紙張歸置整齊,忽然一張小箋從中掉出,落在地下。我拾起來看時,卻是兩闕相和的長相思。
其中一闋道,折花枝,恨花枝,準擬花開人共梔,開時人去時。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
後一闋和道,水悠悠,路悠悠,隱隱遙山天盡頭,關河又阻修。古興州,古涼州,白草黃雲都是愁,勸君休倚樓。
此時我已意識到這是她與秦啟南唱和的詞,我對他二人的筆跡都很熟,自然也認得出上一闋是出自秦啟南之手,後一闋則是她所做。
我於是著意看了一眼她做的,在看到涼州兩個字時,心忽然快速的跳了幾下,涼州,那正是甘肅在漢代時的稱謂,她的詞中何以出現涼州這個地名。
也許是我想多了吧,我不禁自嘲的暗笑自己,將那小箋仍舊擺回她面前。
「秦啟南的詞,你該很熟了。朕從來沒問過你覺得他寫的如何?」她好整以暇地笑問。
我略一沉吟,實說道,「王爺胸中自有丘壑,只是並不適合作這類纏綿綺麗的小調。」
她揚起嘴角,有些不屑的說,「朕早就說過他的詞風情不足,靈氣不夠,遠不如他的文章。可惜他現在也做不了文章了,倒像不甘心似的總賣弄他的文采填些讓人牙倒的酸詞。」她挑眉看向我,笑著道,「那朕寫的那闋如何?」
「陛下有那麼多的愁麼?臣覺得王爺也不喜登高憑欄,不知陛下這麼寫是真的有感而發,還是只為合韻?」我亦含笑問她。
她沉默了片刻,拿起茶盞抿了一小口,半垂著眼帘,幽幽的道,「朕是有感而發。只是那個時候,也並沒有想到他。朕這闋詞寫的本就不是他。」
適才已平復的紛繁心跳在這一瞬再度不期而至,我怔怔地看著她如玉的側顏,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和她談論這個話題。
「朕許久沒見你填過詞了,若是你,怎麼合朕的這一闋?」
我在心中無奈的嘆息,想了一會,終於還是提筆在另一張紙上寫道,聽鶯聲,惜鶯聲,客里鳥聲最有情,家山何處青。問歸程,數歸程,行盡長亭又短亭,征衫脫未成。
我不自覺的仿了她的筆跡來寫,我一面寫著,她卻湊近身子來看,笑嘆道,「你終於說了實話了,給朕辦差原是那麼惆悵的事,歸程杳無期,前路無休憩。朕的元承真是辛苦了。」
我垂首含笑,「臣只是有感而發,在回京的路上見到的景物,聽到的鳥語,如此而已。臣沒有抱怨辛苦的意思,也並不覺得辛苦。」
她但笑不語,點了點頭,將我寫的那張紙折好夾在了她日常翻閱的春秋繁露中。
「臣這闋填的不好,不如王爺的那一首。其實王爺最後一句點睛之筆既生動又切題,眉間一故相思意。可見王爺是有真情實感的。」我腦中想到另一樁事,於是懇切說道,「王爺文采斐然,才名滿京華,只是吟風弄月太屈才了。陛下每常覺得眼睛不適需要有人讀奏疏之時,不如請王爺來,也許在這個過程里,王爺還能為您提供策略,分擔您更多的憂思。」
她瞟了我一眼,垂下眼睛,不悅的道,「你還嫌他們秦家的人野心不足麼?朕不想給他這個機會!宮裡宮外難道都讓他們姓秦的說了算不成?」
我擺首,誠摯的勸她,「陛下可以限制王爺的權力,但是不能一味的不信任他。臣還是覺得,王爺雖然姓秦,但終究是皇家的女婿,你腹中殿下的父親。您連臣這個外人都肯信賴,更何況王爺是您的丈夫,是您最親近的人,您更該給他機會令他能施展才華,和您並肩進退,共同締造一個盛世。」
她仰頭笑起來,滿不在乎的說道,「你說的只不過是個理想罷了。你難道沒聽過,天下間至親至疏者為夫妻麼?秦家已有個首輔了,自古皇權多亡於外戚,朕不得不防啊。」
片刻猶豫之後,我還是坦誠的應她,「除了外戚,還有宦官。陛下也別忘了歷古至今有多少朝代曾亡於宦官之手。」
「你就非得這麼謹慎麼?」她側過頭瞪著我,眼中卻無一絲責備或不滿,「你想讓朕身邊無人可用?你不是對朕說過,想做個賢宦麼?再者說,宦官專權是帝王昏聵才會發生的事,朕又不是昏君!朕也相信你並不想做個弄權的佞臣。」
雖然我不能完全肯定,她究竟是試探我,還是真的完全信任我,但聽她這樣說,我亦不能不感動。
「朕瞧著玄宗和高力士就挺好,朕與你君臣之間也可以效仿他們麼。」她頓了一下,眉目間露出喜色,笑問我,「朕的賢宦,可想要朕給你些什麼賞賜麼?」
她已經賞了我一處皇莊,晉了我的歲祿,除卻不能升官她該賞的都賞了,我實在不知道還能要些什麼。
她見我茫然不語,嘆氣道,「你從來不會為自己向朕求取,這樣無所求,讓朕怎麼能不信你呢?可是朕也會拿你沒法子了,你真的什麼欲望都沒有?」
並不是我無所求,而是她給的已經很多了,若說榮華富貴,在世人眼中我何嘗不是已占盡風流。而我的欲望,也不過就是此生都能陪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