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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1:04:48 作者: 喬維安
我知道父親對我並非沒有歉疚,但為人子孫,亦需仰仗家業庇蔭,他有自己的為難之處。
我經年來對他的疏冷態度,他或許暗地有些許心傷,但已是無可奈何,如今金口一言遣我離開,我早已萬分感激。
我站起朝坐中長輩一一打了聲招呼,奔去後院找小姑姑。
小姑姑是爺爺最小的女兒,只比我大六歲,我從小跟著她屁股後頭轉悠,小姑姑後來大學時去了米國讀書,每年耶誕節都給我郵寄巧克力,我們一向親近。
轉過了一道長長的葡萄花架,抬頭看到她站在二樓的花園修剪茉莉花苞。
我咯噔咯噔跑上樓梯,她聽到聲音回頭,笑著大聲喚我:「映映!」
我撲過去摟住了她的腰:「小姑姑,姑父對你不好不好?」
小姑姑今年年初結了婚,姑父是大學教授,儒雅翩翩的男子,她當時沒有如爺爺的願望嫁予名門二世祖,還在家裡狠狠地鬧了一番天地。
但她是爺爺老來得女,又是洋派作風,最後全家也只得妥協。
「唉唉——「她連忙把手上的剪刀放到了花盆邊:「當心點——」
她拉著我在頂樓花園喝茶,笑著道:「過來,跟小姑姑說說,功課可好,一個女孩子,卻偏要學男孩子學的東西,怪不得你爸爸氣得跳腳。」
「他才不理會我學何種專業,他一向認為女兒只需穿衣打扮然後嫁做人婦學做羹湯,」我撇撇嘴,然後故意認真地道:「還有,請勿對本專業持有性別歧視。」
「哈哈,」小姑姑笑:「上了大學伶牙俐齒的丫頭,建築不是男孩子的東西?」
「小姑姑,那是藝術設計,不是建築設計。」我瞪她,腮幫子鼓起來。
「好好,我們江家未來的設計師,可要喝茶?」小姑姑笑著給我斟茶,我們依然像小時候一樣,躲在角落裡,怡然自得地享受屬於我們的自由自在的時光。
夕陽西下,平整蒼鬱的草原覆蓋了一層金色的光芒,我靠在椅子上,享受著微風伏在臉上的感覺,遠遠地看到幾里外蜿蜒而來的車流。
「小姑姑,是哪家的車?」我捧著紅茶,望著那一排在夕陽下閃閃發亮的車子。
這一區是城中老宅區,隨便一家都是本市悠久名門,但隨著城市發展,這一區漸漸式微,許多住家已至城中的新興商業區購入新宅,僅留著老宅偶爾入住。
小姑姑大致望了望車流的走向:「住我們上邊的,勞家。」
我輕聲喟嘆:「怪不得。」
如今城內富比王侯的勞家,祖宅是一棟巨大的洋房,小時候母親偶爾有興致的時候,會帶著我和小姑姑去參加勞家的宴會。
小姑姑那時候已初長成落落少女,最為渴盼被母親精心打扮成淑女樣式出席這種衣香鬢影的場合,而那時我尚年幼,對此類筵席的唯一牽掛,不過是有心愛可口的蛋糕和冰激凌。
幼時記憶早已飄散風中,小姑姑多年後長成了一個明爽伶俐的女子,成日著職業套裙在庭上與人唇舌交戰,早已不愛蕾絲洋裝。而我,終究不似母親的明艷照人長袖善舞,不過是一個在人多場合便顯得沉悶的尋凡女子。
勞家也早已在多年前舉家遷出祖宅,在新城內黃金地段另建了豪宅。
我和小姑姑拉著手站在頂樓花園,饒有興致地望著遠方的那一大片綠茵圍繞的寬敞庭院,數輛名貴車子在屋前停了下來。
司機走到后座拉開車門,陸續有人走出,我看到最後離得稍遠的一輛車子走出幾人,手上都提著一個白色箱子。
我略有詫異,輕聲問:「怎會有醫生?」
小姑姑想了想:「喔,家庭醫生罷,不過祭個祖住個三五日,連私人醫生都要帶來,排場可真大,不過近年商業圈內聽說勞家卓身體不甚健康,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
我心跳漏了一拍,脫口而出:「那個俊俏冰冷的二公子?」
小姑姑看了我一眼,有些打趣地笑道:「映映還記得他?」
我搖頭失笑:「那么小,怎麼記得。」
我那時個頭小,被母親打扮得像個洋娃娃穿著白紗裙擠在一群女人雪白的大腿間,怎會還會有多美好的記憶。
「一轉眼,十多年都過去了。」小姑姑竟然難得地輕嘆了一聲。
我一直張大眼睛盯著遠處寬闊的別墅庭院,影影綽綽來回走動著許多人影,太遠了,我根本看不清楚。
我一向不喜屋子太大,長大之後一心只盼望一套百平溫馨公寓,丈夫孩子,吵吵嚷嚷,夜晚一家人對著桌子抵頭喝一碗熱湯,已是莫大幸福。
三千尺大宅,奢華大廳,勝景庭院,又有何用,櫥櫃裡裝著打破了一隻湯匙便束之高閣的整套珍珠瓷餐具,祖父母房間裡的上好紅木梳妝櫃檯,鑲嵌銀絲的綢緞椅子已經有些發暗,精美的燭台和瓷器,縱然傭人日日打掃,看起來美侖華貴,卻透著一股子陳舊的味道,整座屋子白日裡保姆帶小弟只按時泡奶粉哄他安靜,祖父祖母自有一票牌友,大屋常常是清冷的缺乏人氣,就好比現時,靜謐的夜晚,我躺在二樓的房間內,怔怔地望著厚重的絲絨窗簾,珍珠串墜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這宅子吃穿用度,樣樣考究,外表看來光鮮亮麗,但在靜深之處,卻聞得到腐朽的氣息。
我翻了個身,脖子上的玉墜摩擦著身體往下落,微涼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