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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18:56:11 作者: dnax
    他發過誓。

    十歲時跪在女神帕涅絲的神像前發誓,將一生奉獻給她。他的身、心,一切,只要她願意收取,他都應予無私奉上。如果違背誓言,不止神將降罪於他,祭司長哈里布也不得不因此對他施以信條上所定的懲罰。

    要是他沒有摸過神像就好了,為什麼那一瞬間的冰冷會讓他原本堅定虔誠的信仰凍結呢?赫路彌斯自己也一直為此感到迷茫,女神到底應該在那一刻給予什麼樣的回應才能讓他滿意,讓他繼續自願貢獻所有乃至生命?他無法回答,無論如何,迷茫的種子已經種下,並在日復一日的祈禱、冥想中枝繁葉茂。

    一根柔軟的樹枝拂過面頰,將赫路彌斯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馬兒跑得一點也不快,樹枝只是輕輕擦過腮邊卻讓他嚇了一跳。前方的騎士慢慢勒馬停下,是要休息嗎?

    赫路彌斯心想,不對,他們剛從旅店出發,才走了沒多久,不該在路邊停歇。

    他壓住不安,抬頭看去,騎士隊長調轉馬頭來到夏路爾身邊。

    「聆者大人。」隊長的語氣不甚愉快,看來耐心已到了盡頭,「請問我們還要繼續走多久才能有聆王的蹤跡。」

    夏路爾不為所動,戴著面具的臉始終正對路的前方。

    此時此刻,若是他搖一下頭,赫路彌斯反倒會鬆一口氣。旅途終有終點,他的迷茫也不會因為一次瘋狂的行動而消弭。現在結束這個謊言還來得及,騎士們即使心有怨言也無法指責他撒謊,在整個蘭斯洛尋找一個人本來就是大海撈針,更何況夏路爾也盡了自己的職責。他身為神使無欲無求,誰又能看破他面具遮蓋下的真心?

    除非……

    赫路彌斯忍不住想,除非神真的存在,只有神才能輕而易舉地明辨真假。

    然而神沒有降下懲罰在這個發誓對她忠誠的使者身上。

    夏路爾抬起手指著前方。

    「還有多久?」騎士隊長問。

    沒有回答。

    赫路彌斯來不及把目光轉向夏路爾,騎士隊長已經拔出長劍。

    冰冷的劍尖指向夏路爾的面具,少年卻仿佛渾然未覺。

    這一刻,赫路彌斯發現他和哈里布都誤解了,神殿騎士雖然始終恭敬地稱烏有者為「聆者大人」,但敬稱中卻並無多少真情實意。他們只把他當做工具,工具出了錯,使用者不會姑息。

    「還有多久?若您無法回答,我會將您此行的作為傳回古都神殿,請求凡爾傑卡大人親自評斷。」

    凡爾傑卡。

    赫路彌斯在心中默念——古都神殿的大祭司,幽地之民的領袖,這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有很多稱號,但最重要的還是女神的人間代言者。

    可他也聽不到遠古先賢的遺言和女神的神諭。難道沒有人發現這件怪事嗎?身為女神的最高祭司不能聆聽天意,還得藉助那些無辜的可憐孩子去尋找「聆王」才能解讀末日預言。赫路彌斯倒想知道有朝一日預言中的災難並未降臨,這位神聖的大祭司要如何自圓其說。

    唉,他想得實在太多,總在緊要關頭走神。

    赫路彌斯向馬背上的夏路爾望去。他與這個身有殘疾的少年相處了一年,不能說有多交心,可至少比眼前這些騎士更了解夏路爾。

    是因為他們看不到他的臉,所以無從理解他的想法嗎?不是,是他們根本不在意他的想法。

    夏路爾在馬上坐得筆直,絲毫沒有畏怯的模樣,只有緊握韁繩的雙手指節微微發白。

    他在害怕。

    他一直處於不安狀態,無論在騎士隊中還是在神殿的臥室里,不管赫路彌斯如何柔聲細語地對他說話,用溫柔安撫他的緊張,他也始終不曾真的放下心來。這是失去的感官在他身上留下的空洞,傷口會癒合,空洞永遠無法填補。

    可就是這樣一個時刻不安彷徨的孩子,一個被女神選中不斷提醒自己必須忘卻自我、全心奉獻的信徒,卻為了能讓照顧他的人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而撒了彌天大謊。

    終於,夏路爾開始搖頭。

    騎士隊長握劍的手放鬆了,沒準這就是他想要的回答。

    「我們回去。」他收回長劍,向其他騎士宣布。

    隊伍開始往來時的方向掉頭,每個人都沉默不語,氣氛十分怪異。只有夏路爾沒有動,不過沒人催促他,等騎士們全都調整好坐騎後,赫路彌斯看到夏路爾戴著面具的臉轉過來。

    面具依舊光滑,既沒有五官也不帶情感,可不知為何,赫路彌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

    夏路爾在那一刻用力猛踢馬腹,往騎士們相反的方向飛奔而去。赫路彌斯本該和騎士隊長一樣驚訝,此刻卻同樣雙腿一夾,催馬狂奔起來。

    剛開始的那一瞬間,赫路彌斯的心情無疑是激動的,但很快又被擔憂填滿。夏路爾看不見前面的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裡跑,只是一味地用力打馬,不論東西南北,任由馬兒把他帶走而已。

    騎士們沒想到他會如此大膽,事發突然,等他們紛紛回頭開始追趕時,夏路爾和赫路彌斯的馬早已跑出很長一段距離。

    跑啊,快跑。

    已經無法回頭了。

    赫路彌斯聽到耳邊呼呼的風。

    好大的風聲,連馬蹄踏破地面的聲音都被掩蓋過去。他俯下身,不是因為明白這樣更安全,而是除此之外實在無法做出其他動作。他將自己完整地交給胯下的龐然大物,以為會比夏路爾做得更好,結果還是一樣。他有眼睛但看不清,想呼喊卻被顛簸和狂風堵住嘴,好在出發前為了安全,騎士隊長把最溫順聽話的好馬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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