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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23:37:39 作者: 風宸雪
    他想著,給母妃熬碗薑湯發身汗,該能抵過這夜。

    以前他偶有著涼,母妃都會去膳房討了生薑,拿回來用小爐子熬給他喝,一喝下去,就好了。

    於是,便往膳房親自去討一碗薑湯水,他是皇子,膳房總會給他一碗再平常不過的薑湯水吧。

    結果,膳房的掌事太監說,瑩夫人今晚陪夜帝宴飲,他們忙得都得不開手,沒時間伺候更衣娘娘。

    瑩夫人,是當時最得寵的嬪妃,據說,夜帝極其寵愛她,更以她的姿容賦就丹青之畫。並且,那時,恰逢瑩夫人壞得身孕,宮裡諸事,自是都是以瑩夫人為先。

    但,這話,分明是帶了諷刺意味,不過一碗薑湯水,卻得了這種理由作為推脫。

    哪怕,之前宮裡剋扣母妃的事,不止這一遭。

    譬如,他的母妃只有一名粗使的老宮女伺候。

    譬如,每年冬日他們用的都是最低等的劣碳,滿室熏得都是白煙。

    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他在囈語裡說不下去,只化為了短暫的沉默。

    從這份沉默里,夕顏能體會到,往日,他的母妃去膳房討要生薑時,受到的白眼,必不會比他少。

    她的鼻子微微有些酸意,最是無情帝王家,這話,其實是對的。

    沉默後,斷續的囈語再起的時,卻生生是起了波折。

    他只想要一碗薑湯水,他們不給,他自己做。

    於是,他問一個打雜的太監,生薑在哪,那小太監沒那麼勢力,礙著掌事太監也不敢多管閒事,只指給他生薑放的位置,在高高的灶台上。

    他爬上灶台,小小的身子,那麼費力爬上去,想去夠灶旁配菜用的生薑,然後給母妃熬一碗薑湯水。

    哪怕,那么小的他,根本不懂怎樣才能熬出薑湯水。

    只是,再怎樣,他要去試一試。

    可,膳房的掌事太監卻連這個機會都不給他。劈手將所有的生薑都扔進柴堆里,一把推開他,告訴他,莫以為是個皇子,就能怎樣,這夜宮裡,卑微的人,等不到使喚他們的權利,就連這灶台,今晚都是給瑩夫人預備的。

    他早知道,宮裡人的拜高踩低,只是沒有想到,連一個膳房都這般狗眼瞧人,一怒之下,他打翻了所有灶台的鍋碗,他的手被瓷片,以及滾燙的鍋沿燙出水泡,他都沒有坑一聲。

    直到,瑩夫人宮裡來催膳的主事太監瞧到這一幕時,氣極地把他拎到雪地里等候皇上處置,他仍是沒有吭聲,僅倔強地推開主管太監,往母妃宮裡奔去。

    當時,他沒有想到,一時逞強做的事,會給日後母妃帶來多大的災難。

    他奔出去的時候,恰撞到了丹青房的太監,那太監正捧著一副才裱好的畫,畫因他一撞,掉落在雪地上,畫卷上的女子,美艷姝國,他唯一被吸引的,只是那女子的眼睛。

    沒有等他細看,他的身子已被瑩夫人宮裡的掌事太監狠狠地摁倒在雪地里,在一片潔白的雪色中,他看到,有一雙明黃色的龍靴走到跟前。

    這宮裡,能穿明黃龍靴的人,僅是一人。

    他的父皇。

    他長大至今,從沒叫過一聲,也從沒正眼瞧過他一眼的父皇。

    他父皇看到墜落雪地的畫,明顯是慍怒的,況且,本來他對這個兒子,就沒多大的感情。

    而他的手,因著被掌事太監狠狠摁倒,偏不服氣的撐著已積厚的雪地要站起,乃至,右手的拇指因這兩股的作用下,隨著「啪」地一聲,似斷了去一樣的痛,白森森的指骨從薄薄的皮下戳出來,血就滴落在了雪地里。

    哪怕是斷斷續續的話,聽到這裡,夕顏,再也沒有辦法做到不動容。

    鼻子的酸意越來越濃,她要費好大的力方能止住這層酸意。

    可止得那麼辛苦,他當時熬得又該有多麼辛苦呢?

    她不知道,手指斷掉的感覺是怎樣的,她卻聽得出,字裡行間,那種深深的痛苦。

    正因為這樣的童年,所以,百里南會這樣的攻於人心,因為,這是他從彼時遭遇到這種經歷後,必須慢慢被培養起來的本能。

    可,災難,不過是開始。

    他的母妃在房裡久等他不來,撐著病體從宮裡一路尋來,恰碰到了這一幕。他記得母妃跪在地上,哀求他的父皇,寬恕他。

    也真因這一跪,他父皇沒有罰他,反而親自扶起母妃,說了一句,讓母妃終將付出代價的話:你的眼睛,真美。

    是的,母妃的眼睛很美,這份美落在他父皇眼裡,意味僅是和那畫上女子的眼睛一模一樣。

    但,也只有眼睛一樣罷了。

    不過,足夠了。

    就因著這幅眼睛,母妃突然仿似被他的父皇記起一樣,從更衣,不過三日,連升為夫人。

    父皇賜了母妃一份封號,瞳。

    由於這份突如其來,加上幾乎超過了瑩夫人的聖寵,最終,讓他的母妃過早的離開他。

    瑩夫人懷了身孕,卻在某一天,他母妃去往宮裡時,不慎小產,縱然他母妃僅是應邀去瑩夫人宮裡賞梅,並沒有帶去任何東西,可,小產是不爭的事實。

    他的父皇沒有立刻發落母妃,僅將他的母妃暫禁於宮室。

    但瑩夫人卻步步相逼,他清楚地記得,那日,他偷偷想去關押母妃的宮室給母妃送點日常用度的東西。

    卻只看到,在瑩夫人以他的周全作為條件的威逼下,命母妃用簪子將自己的雙目刺瞎。

    鮮血,從母妃原本明媚的眸子裡流淌出來,最後,僅剩下,血肉模糊一片。

    失去了這雙眸子,瑩夫人以為,母妃就此失去父皇的寵愛,會得到應有的發落了吧。

    可惜,她卻是算錯了。

    因為這雙眸子,父皇勃然大怒,他從沒見過,看上去懦委無能的父皇會這般的大怒。

    因為母妃失去這雙眼睛,父皇著太醫院徹查瑩夫人小產一事,得到的結論,僅是瑩夫人之前就有小產的徵兆,由於體制虛弱,方才不保。

    瑩夫人的下場,震驚了當時整座夜宮。

    夜帝下令將瑩夫人凌遲處死。

    從來沒有嬪妃會受這種刑罰。

    只有,他知道原因,瑩夫人的容貌,神似於那副畫上的女子,但母妃的眼睛,卻幾乎和那畫上的女子一模一樣。

    其實,都不過是替代品。

    唯一的不同,是神似的程度帶給他父皇的慰藉。

    母妃在聽到他父皇做出這般處置後,選擇的,是自盡。

    他沒有想到,母妃會走這條路,當他撲到母妃的身體上時,母妃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這宮裡,容不得任何的痴情,她愛著他的父皇,卑微而無望的愛。

    只是,這份愛,走到頭,成全的,不過是一個替身的影子。

    母妃心裡是清明的,可,為了他,為了她的愛,選擇了卑微的存在。

    然,哪怕在生命的最後,得了些許的寵愛,卻太短暫,太短暫。

    彼時的他,尚且年幼,對這句話,將懂未懂,他只知道,母妃至死,都要他用潔白的絲絹蒙住她的臉,至死,都不願讓父皇再瞧到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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