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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23:12:10 作者: 阿逢
可笑的是,生前勢如水火的兩界,在死後,身體卻不分你我、交頸而眠。
就連冥界的鬼差前來時,也肩並肩綁在一起,似乎一夕之間便將你我之間的敵對盡數放下、共赴黃泉。
兵戈之聲震天,他翻手放出一片火海,燒灼出一道無解長路。
驚人的熱浪之中,有無數不辨面目的仙君接踵而上,卻從未有人沾上過他的衣角。
席爻高高站在拂靈宮空中,頂上是大夜彌天,腳下是流血浮丘。
他神色冷冷、毫無動容,慘叫與金鳴皆是伴奏,鮮紅與血肉盡為布景,他的眼睛只盯著一抹白。
可正是這時,溫斂耳邊忽然探過一個聲音來。
「溫師兄。」沈翹穿越魔族的圍攻,周身覆著血跡迎上前,捉住他的衣襟,在雲紋上壓出一道新鮮的胭脂。
他將掌心打開置於溫斂面前,怔怔開了口。
「影跡弦動了。」
「五百年前的那條影跡弦動了。」
*
白衣瞬息之間消失在原地,一道清光破開拂靈宮的大陣縫隙,直朝著後殿處趕去。
溫斂掀開那座大殿之時,正見到榻邊兩人身體並在一起。
虛著眼能瞧見,兩人的軀體之上,正有兩道神魂糾纏。
兩人的神魂曾經共生數年,相互之間的聯繫比這世間任何一人都要緊密得多。焚琴的神魂探入燕妙妙的身體之後,對方的識海亦向自己展開,這兩世的情愁怨懟如書卷,緩緩展開在燕妙妙面前。
她見到前世的焚琴,也曾在家門口拾到那個襁褓中的男嬰,也曾抱著那小童在家門口騎著木馬歡笑。
被臨光道君帶回莽山之後,她也曾面帶憧憬崇拜地瞧著那位謫仙師兄,也曾手持經卷在書閣中徹夜不眠。
可臨光道君的眼睛,從未落到她身上。
師兄與阿弋都是驚世之才,她資質平平,沾了阿弋的光被帶回孤鴻境,卻自此再也不是阿弋口中最親的阿姐。
經卷艱澀難懂、求道之路不見盡頭,而她的天賦似乎停滯。
不知從何時起,她再看不通經卷上的術法與文字,練武場中,只餘下師兄一次又一次嚴厲的呵斥與失望的眼神。
宗門之中,她仿佛成了透明人。師兄是萬年不遇的道法天才,生來仿佛就伴著榮光與艷羨;而師弟亦機緣加身,撞了數個靈府一躍成了仙門之光。
只有她,一直藏在陰影之中不見天光。
什麼時候,能讓師尊和師兄眼裡見到自己的影子呢?
什麼時候,能讓阿弋再叫她一聲阿姐呢?
在經年的嫉妒與怨恨中度過數年之後,她一日在下山歷練時,遇見了一個因傷重而倒在血泊之中的魔修。
那魔修生得極好,甚至比師兄更加俊朗,即便浸在鮮血之中、滿身傷痕,也是好看的。
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思,她將這魔修救起,精心照顧了數日,終於等到了他清醒。
——可是,他為什麼和別人一樣?
他的眼神涼得透徹。即便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卻仍從未將她看在眼裡——就像是其他的所有人。憤怒有、心寒亦有,這事像是雪崩之前落下的最後一粒雪花,將她的理智蠶食殆盡。
她修了邪法,強行將這魔修本體的神魂與自己牽在了一起。
牽結的印記如烙鐵一般印在神魂之上,她卻在這苦痛之中生出了無邊的滿足與極樂。
——終於有人能重視自己了。
順著焚琴的記憶與情緒,燕妙妙如在深海中尋到一根錨索。她閉著氣蒙著眼,雙手攀著錨索尋到了海面。
識海中心,有一座浮島憑空出現,一個穿著緗色衫子的明麗姑娘背對著她端坐在上面。
燕妙妙喚她:「妙妙。」
似乎是為了應和她,識海之外,有個男子的聲音悠悠傳了進來。
「妙妙。」
「他在叫你。」姑娘轉過身,看向一身水漬濡濕的燕妙妙,神色冷淡。
「他心裡只有你一個妙妙。」
燕妙妙搖了搖頭,從水中緩緩走到島上,濕透的裙擺緊貼這身體,帶出陣陣水花。
「他也曾經叫你妙妙。」
隨著這話音,識海上空之中忽然出現一幅幅塵封數年的畫面。
白衣少年坐在桌前,輕聲同身側的女童講解書卷上的文字。
白衣少年弓著腰,扶起場中摔倒的少女,將地上的長劍拾起,遞到她的手中。
還有更多。
邋遢的灰袍道人牽著她的手走在山林中,絮絮叨叨地說著她又長高了。
健壯的少年從屋外探進頭來,說著師姐你為什麼總不同我們一起練劍。
……
海天之上,畫面仍在變幻。
原本被埋藏在荒漠深處的記憶逐漸翻出。
「你看,他們也都叫你妙妙的。」
「你說我搶了你的東西,」燕妙妙輕聲道,「可是這些都是你原本就有的。」
「你只是一直沒有看見。」
畫面定格在一片漫天的血色當中,她手上沾滿了血,腳下是數不清的道修屍首。
溫斂與南葛弋雙雙持劍指向她的心口。
是了,她在蒼山大開殺戒,曾經的同宗師兄弟奉命前來圍剿。
溫斂說,妙妙,你何故至此。
即便上一世到了最後,溫斂還是願意叫她一聲妙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