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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22:40:26 作者: 一礫沙
    他一口氣說完,總算鬆了口氣,偷偷甩了下額頭上的汗珠。可他很快就發現不對,為何耳邊仍是一片寂靜。

    抬起頭,發現眾人皆是震驚神色,霍學仁最先反應過來,撩袍跪下哭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轉眼間,在他身後跪下一片,群臣們皆高聲呼喊:大越明君,幸得蒼天庇佑。在那一張張虔誠的面孔下,無人能知道他們各自再懷著什麼心思。

    李徽瞪著眼猛退幾步,腳跟重重磕上座椅,連忙扶住身邊的內侍才不至於跌倒,這是他第一次在群臣面前如此失態,安嵐眼角已有淚光,轉頭看著他,用口型一字一句道:「王爺,你輸了。」

    入了夜的坤和宮,只聞得更漏聲聲,伴著檐下角鈴嗡嗡作響,安嵐將那驛使翻來覆去地盤問了一遍,總算確定了李儋元已經平安無事地踏上歸途,數日之內就能回宮。

    當安嵐給那驛使塞足了賞銀送出門,幾乎說不出任何話來,只靜坐著望向燈罩跳動的燭花,滿心全是失而復得的狂喜與期盼。手掌按在腹部,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所有人,他們已經有了個孩子。

    可她到底還懷著警惕,生怕豫王會因走投無路而做出什麼瘋狂的事。肖淮將她送回宮後,專程調了一隊親兵過來守著坤和宮,自己則留在偏殿,時刻盯著她的安危。

    意外的是,後來的兩日宮裡卻格外平靜,但越平靜,安嵐就越不安,她了解的李徽從來都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一旦李儋元回了京,他就徹底失去了任何機會。

    這一日,窗外風嘯雨疾,吹得宮院裡的垂柳亂擺。安嵐從睡夢裡驚醒,突然感覺胃中翻滾作嘔,胡亂抓起外衣披上,走到嬤嬤給她備好的銅盆旁,按著胸口猛吐了一陣。

    抬頭時才發現不對,偌大的寢殿裡,竟是連個守夜的宮人都沒。趕忙將外衣穿好,扶住桌沿朝外喊了聲:「沈嬤嬤。」

    略帶黯啞的聲音穿過大殿,回應她的卻只有帷帳輕輕翻動的聲音。安嵐全身倏地變涼,壓抑著過快的心跳,抓緊衣襟往偏殿疾走,果然一路上沒見到任何守夜的侍衛,白天還熱鬧的宮殿,仿佛一座被遺忘的孤城,透著幾分詭異。

    安嵐提著口氣,總算走到偏殿門口,推門大叫道:「肖淮……」

    後面的話被噎回喉嚨里,因為她看見桌案前坐著那人,紫袍閒閒搭在膝上,這時正摩挲著手裡的酒杯,抬眸對她笑道:「肖都統一更時就離開了,皇后知道為什麼嗎?」

    安嵐在極度驚恐後反而冷靜下來,整理好衣襟在他對面坐下問:「陛下就要回宮,王爺還想做什麼?」

    李徽又拿出個杯子,為她斟了杯酒,自顧自地繼續道:「因為西衛營突然起了火災,肖淮身為十二營衛都統,自然要親自去看一眼。」

    安嵐攥著冰涼的指尖,問:「是你做的?」

    李徽盯著她面前那杯酒,眼中浮起痴意,嘆氣道:「柔柔,你我有多久沒這麼坐著對飲過了。」

    安嵐撐著桌案站起,盯著他質問道:「李徽,你是不是想造反!」

    李徽的目光漸漸變冷,抬頭道:「肖淮一入西營就會被囚禁,十二營衛有半數都被我的人控制。柔柔,現在只差你手上的那張兵符,整座皇城就能盡在我掌控中。哪怕李儋元回來了,調動城外戍衛營,也沒法輕易攻進城門。」

    安嵐撐住桌案的胳膊止不住發抖,狠狠瞪著他再問一次:「你真的要造反?」

    蓮花燈座里炸起個燭花,半明半暗的陰影下,襯得李徽的臉越發陰冷,他抬手將瓷杯放下:「我只是拿回該屬於我的東西。」

    安嵐闔上雙目,語聲哽咽道:「卻要以犧牲一城百姓的安寧為代價,甚至不惜讓大越陷入外憂內患的動盪中。」

    李徽沒有答她,沉默許久,才開口輕笑一聲道:「那又如何,我若不孤注一擲,豈不是要將這江山拱手讓給他。」

    安嵐深吸口氣睜開眼,瀲灩的眸子仿佛藏著尖刺:「那王爺可還記得,這樣的孽,你前世已經做過一次。」

    李徽偏過頭,手指用力捏起,然後聽她傾身過來,一字一句道:「不需我來提醒,王爺也該記得,當時你曾經多麼悔恨過。」

    由蜀中進京的路上,李徽領著勤王軍攻破一座座城池,戰火和殺戮幾乎日日都在上演。

    雖然他曾無數次想過謀反的細節,可當他親眼看見兵士們的屍體堆在殘破的城牆上,血色斜陽,照著兵服那個大大的「越」字,染紅布紋的猩色血液,其實和他們何其相似。城中,一棟棟民宅被燒毀,衣衫破爛的孩子在屍體堆里哭喊,卻怎麼也挖不出自己的父母……四周全是哀嚎與未滅的硝煙,襯得城樓上飄展的勤王軍旌旗格外刺目。

    李徽站在城牆上看著這一切,只覺得渾身都被汗濕透。如果人間有煉獄,這便是煉獄,由他親手所造的煉獄。

    後來,他如願掃平所有障礙,一步步登上皇城的頂峰,卻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抱住身邊的安嵐不住發抖。安嵐那時只道他是心懷慈悲,才會無奈懺悔。可後來她才明白,李徽謀反只為一己私慾,卻造成半壁江山生靈塗炭,無辜的百姓被牽累。一將功成萬骨枯,可上位者手上的血,遲早要用餘生償還。

    可當安嵐再次想起這件事,卻突然想賭上一賭。賭他沒法讓權勢蒙蔽所有良善,再次做一個踩著屍骨上位的帝王。畢竟他曾飽讀詩書,哪怕只是裝腔作勢博個美名,卻也擺脫不了藏在心底,對蒼生的那股憐憫。

    李徽終於從那段可怕的回憶里抽離,脖上已經繃出青筋,神情有片刻的茫然,然後換成個苦笑,抄起酒瓶直接灌進喉嚨,然後用被燒痛的聲音道:「柔柔,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他從有過如此頹然無助的時刻,安嵐的心仿佛被狠撞了一下,無端湧上股酸澀,明白他已有迴轉之意,柔聲勸道:「王爺為何不能拋下執念,皇位也好,江山也好,那是謝氏加之於你的,可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李徽抬頭看她,眼眸已經染成赤紅,然後啞聲笑起來道:「沒錯,我想要的,從來只有你而已。」

    黑眸中的光亮一點點凝結起來,聚起濃烈的渴望,忍不住傾身去抓她的手道:「只要你答應跟我走,我可以放棄所有計劃,將京城還給他。」

    這一次,安嵐並沒有對他破口大罵,她只是將手放在腹部站起,一步步走到他身邊道:「王爺,我已經有了身孕。」

    李徽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然後看見安嵐素白的臉上滑下淚痕,聲線卻變得強硬:「你還記得嗎?前世我們也曾有過孩子,可你怕這個孩子會暴露你的身份,親手讓我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李徽,這是你欠我的,這一世,我好不容易找到想要走的路,找到傾心相對的愛人,我們即將有一個孩子。你如果真的對我用情至深,怎麼忍心再次親手毀了它!」

    李徽捏緊了拳,有一刻,他想要毀掉這個孩子,想要把她囚在身邊逃離,可最後只是捂住臉,在足以讓肉身撕碎的鈍痛中徹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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