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頁

2023-10-01 12:44:55 作者: 止善
    空庭水月,小徑蕉棠,與兩年前一般無二。清心書齋、水墨山水帳、七弦墨玉琴,盡都依然。沒有半星灰塵,沒有一點頹廢,彷佛這裡的女主人從未離開過一樣。

    硯台里新墨未乾,旁邊書札宣紙,顯然常有人於此看書寫字。她踱步近前,書案右側,一卷《資治通鑑》赫然入目,正是她常看的那捲。掂在手裡,沉甸甸的。信手翻開,卻跌出一紙雪箋來。她放下書,俯身拾起,四行行書,躍入眼裡,正是他的字跡:

    「翻飛挺落葉初開,悵怏難禁獨倚欄。

    兩地西風人夢隔,一天涼雨雁聲寒。

    驚秋剪燭吟新句,把酒論文憶舊歡。

    辜負此時曾有約,桂花香好不同看。 」

    「辜負此時曾有約,桂花香好不同看。」她喃喃念著,頓時心如鉛一般沉重,又覺欣喜,又不敢往欣喜上想去。信手放了小箋,走到那琴前。門外院裡,滿天是緋紅的花絮,直鑽進她心裡去。

    手指撫上瑤琴,音符跳躍流出,她不知道自己彈的是什麼,只覺得手在動,琴在響罷了。

    然而他卻知道。當他還在園子門口時就聽到了,和著風聲,不那麼真切,讓他以為是幻覺。而當他在海棠下站著的時候,他明白了,這果真不是幻覺。

    她沒聽到自己的琴聲,卻聽見了與她相和的簫聲。琴音渾厚優韻,簫音婉轉綿長。那熟悉的旋律啊,她何曾忘記?

    「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

    琴音終,簫聲絕。他站在門外,不敢進去。她坐在屋內,不敢出去。

    許久,許久。也許是一個甲子那樣久。

    她終於先出門來:「呃……四爺……」

    他驚訝:「是你?」

    她尷尬:「因遠遠看見這棵海棠,被吸引住了,不知道怎麼就走到這裡來了。看屋內布置,像是四爺內眷的地方。卑職真是該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過憑著本能掩飾著。

    他收起簫,收起許多問號,只淡淡道:「無妨。這裡沒有住人。」

    半晌無話。她只好找點話來說,正要開口,卻見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來,打開,一鼎小香爐,幾顆檀香。他將香爐置於樹下,焚了檀香在爐里,青煙裊裊,香氣四散開來,散入那一片片飛花中。

    他神思虔誠,她知趣住口,只靜默著看著他。那海棠在風聲中搖曳起來,彷佛香魂有知。

    香盡,他睜開眼,回頭看鄔佑立在自己身後,兩眼中的目光似有讚許之意。心裡雖多疑惑,不便就問,只道:「鄔先生既喜歡海棠,我那獅子園裡新移來一株,比這還好,可有興趣賞賞?」

    鄔佑醒過神來,答道:「多謝四貝勒盛情,鄔某榮幸之至。」

    獅子園乃是四阿哥奉皇帝旨意修建的,如今才剛剛動工。不過園裡已有幾處軒館,可以住人。因康熙常年愛在暢春園居住,胤禛便帶了幾個家人常住獅子園,以便與皇帝相近,方便辦事。此日便攜了鄔佑同來,但見園內土木齊備,各色工匠往來,吆喝之聲此起彼落。胤禛笑道:「這裡正在動工,咱們只管往後頭去。

    胤禛的三間書房,在處那花木茂盛之處,依依流水之邊。果見得一株西府海棠值於西側,靠山傍水,風姿卓約,不由贊道:「果真非凡品。這樣的西府海棠可真難得!」

    胤禛笑道:「海棠最妙的時候不是開花的時候,無花的時候一樹碧綠,亭亭若蓋,更有一種天然清爽的風韻。」

    鄔佑聽得此番話,心裡撲撲跳起來,不知道他真是無意說起,還是拿這舊時言語來試探,當下道:「賞花不賞花開之時,四爺見識非我們這樣凡夫俗子能夠意會。」

    胤禛一笑置之,遂不再提這個話題。獅子園雖才興建,遊歷下來卻也已經傍晚。於是胤禛便留鄔佑在園中留宿,收拾出一間房子來,聊作臥室。

    文若便在獅子園安歇了,夜晚了海棠花香沁著露水,直透入人心脾。朦朧中從極遠極遠的地方,傳來「咔咔」兩聲,那聲音似乎是從數千里之外而來,又似乎是在幾百年之後,然後卻分外清晰,直鑽入她心裡。她只覺得那聲音好熟悉,而且莫名的讓她覺得恐懼萬分,渾身冷汗淋漓,猛然醒悟:「六道輪轉!」一聲大喝從夢中醒來,已是大白天了。

    回憶夢中場景,越想越是後怕,雖然是夢,卻無比清晰,清晰叫她不能不相信。顧不得前後許多,她從床上跳起,衝到外面逮住一個下人便問:「年羹堯呢?」下人多被她凶霸霸的樣子給嚇住了,說不出話來,好容易逮著個會說話的,說年爺自然在他府上,這會哪會在園裡?文若顧不上其它,忙叫他們牽馬來,打馬便奔年府而去。

    到了年府,見了年羹堯,劈頭便問:「你去過峨眉山嗎?」年羹堯摸不著頭腦:「自然去過。」

    「你怎麼認識我的?」

    年羹堯心裡納悶:這是中了邪了?嘴裡答道:「是在峨眉山認識的。我怎會不記得?」

    文若不甘心,又問:「那我是誰,你可識得?」

    年羹堯見她又不像是中邪,卻又不像是清醒,更如墜雲霧裡,只得順著她話答:「鄔佑先生,鄔翰林,豈能不識?」

    文若心裡不停盤算:「若是陳土再度穿越,不該記得這些吧。」可仍不放心,踱了幾步,猛然回頭道:「You are a pig, you are my dog. If you are chentu.」

    年羹堯只見得她嘴唇張合,念出一長串文字來,卻一個字也聽不懂,啞然愣在當地。文若瞧了他半晌,見他似乎沒有聽懂自己說什麼。心裡定了幾分,仍想再試一試。拉了年羹堯一路跑至演武廳,取了把劍,塞在年羹堯手裡:「鄔佑仰慕軍門無雙武藝,不知可否一觀?」

    年羹堯更不打話,接過劍來,往廳中一戰,手腕一抖,劍脫鞘而出,霎時便只見點點寒光,人如劍,劍即人,劍氣所至,樹木枝葉紛紛零落,如一片蔥翠天影,將文若籠罩其中。一時舞畢,文若不由鼓掌大呼,直拍著年羹堯肩膀:「你是年羹堯!你是年羹堯!你是真的年羹堯!」

    說畢,一徑大笑,出門去了,把個年羹堯丈二和尚似的丟在院裡。

    此後這鄔佑便如同瘋了一般,無論見著誰,都要劈頭蓋臉問出一連串問題來。然而她這樣提心弔膽了好幾個月,卻毫無半點蛛絲馬跡可尋,況且一切正常,並沒有什麼異樣的事情發生,於是方才放下心來,又嘲笑自己,不過是一場噩夢罷了,竟也當了真。

    悠乎又是大半年過去,這年註定是多事之秋,自皇帝六月駐熱河以來,鄔佑便開始做蝸牛,深居簡出,稱病在家。

    九月,上駐布爾哈蘇台,丁丑,召集廷臣行宮,宣示皇太子胤礽罪狀,命拘執之,送京幽禁。己丑,上還京。丁酉,廢皇太子胤礽,頒示天下。

    諭旨一下,滿朝震動。雖然太子被廢早有跡可尋,然而這一天真的到來時,卻仍然是那樣振聾發聵,天地彷佛也為之變色。十月甲辰,削貝勒胤禩爵,十一月癸酉朔,削直郡王胤禔爵。朝中大臣各個自保,太子黨,八爺黨俱都風聲鶴唳,表面上諾諾俯首,暗地裡徐圖再取。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