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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2:44:55 作者: 止善
皇帝雖是聖明天子,當朝也多重用漢臣,但素不喜漢人文人的矯矯作態,故聽鄔佑答以詭辯,雖是頌聖,心中卻已不喜,當下冷笑道:「天聽?天有耳乎?無耳怎可以聽?」鄔佑答道:「天處高而聽卑。《詩》云:『鶴鳴九皋,聲聞於天。』既能聞聲,自然有耳。」皇帝聽他以三國故事應對,因先前聽了十四阿哥舉薦之詞,又見他這樣年輕,有心考較一番,便也以三國故事難之,便道:「當日盤古開天地,混沌既分,陰陽剖判;輕清者上浮為天,重濁者下沉為地;這輕清之外,重濁之下,又為何物?」
文若心裡道:「這話用來難古人,那是難倒了。可我雖然知道,總不能說之外有太空,太空之外有宇宙吧。更不能說重濁裡面有地核了。」因此沉吟,皇帝但微笑不語。
也不過片刻時間,鄔佑便答道:「草民大膽請皇上賜一枚雞蛋並一隻小碗,方能答皇上天問。」皇帝好奇心大起,立時吩咐道:「李德全,去御膳房取一枚雞蛋來。」李德全道「蔗。」退出至門外,叫過一個小太監來,命他去取。
不一會兒,雞蛋取到。皇帝便道:「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剖這陰陽。」旁邊鄂岱與十四阿哥心裡也都好奇,但也替鄔佑捏著把汗。
鄔佑手執雞蛋,笑道:「且讓草民做次盤古,為皇上開陰陽,分混沌。」說著把雞蛋在碗沿上敲破,打入碗中,手捧碗呈上皇帝眼前:「皇上請看:蛋黃為重濁者,蛋清為輕清者;雞蛋未開之前猶如天地之未開,混沌難分。如今混沌既分,重濁者沉於下,輕清者浮於上。然重濁之下為何物?輕清之上為何物?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如此則萬物生無窮。而又說『九九歸一』。如此可知萬物皆循環往復,故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輕清之上有更輕清者,重濁之下也有更重濁者。正如這蛋黃之下為碗底,蛋清之上有空氣耳。」
皇帝聽畢,與鄂岱、十四阿哥互看一眼,拊掌大笑:「妙!昔日張溫秦以此天問難倒東吳上下才子,無人能答。如今看來,朕倒是比孫仲謀略強一些。」
鄂岱道:「皇上聖明,實乃千古未有之聖君。孫仲謀安能及?」
皇帝擺擺手:「什麼聖君!朕只要後人不罵朕一句『昏君』也就罷了。」
十四阿哥笑道:「皇阿瑪自然不希罕那孫仲謀,兒臣卻只願做一孫仲謀足已。」
皇帝微笑道:「『生子當如孫仲謀!』曹阿瞞這句話可真是發自肺腑啊!朕若是孫策,在九泉之下聞此言,也必大慰之!」十四阿哥便知皇帝喜歡,心內自然高興。皇帝對鄔佑道:「果然才思敏捷。朕命你為……嗯,翰林院編修。你先下去吧。」鄔佑叩謝辭出。
鄂岱本見鄔佑應對如流,皇帝必然喜歡,卻只讓他做一翰林,不免愕然。皇帝察言觀色,道:「朕知道你們心裡一定納悶。」鄂岱見皇帝看破,欠身道:「皇上聖明。臣心裡有什麼都瞞不過皇上。」皇帝站起身來,鄂岱忙也站起侍立。
「他不過一介布衣,於朕跟前,不卑躬,不曲膝,是為不敬;從容應對卻形態狂浪。這些個讀書人,表面上對朕稱臣叩禮,心裡卻抱著他們孔夫子那一套,認為咱們滿人不過蠻夷,不配他們的聖賢之道!朕深恨之!」皇帝踱了幾步,甚是煩惱。「卻又無奈啊!同為天子,漢家天子使一分力氣,朕卻要使兩分。玉不琢不成器,這個鄔佑還年輕,讓他去磨練磨練,煞煞他的傲氣!」
鄂岱恍然大悟:「臣愚鈍,皇上用人,真神鬼莫測。」皇帝面有倦色,揮揮手道:「朕乏了,你們跪安吧。」
於是鄂岱與十四阿哥告退,出來見鄔佑正在外面候著。鄂岱一步搶上前去,攜了鄔佑,低聲道:「我的鄔先生呀!平時見你是最知書達禮的一個,怎麼如今見了皇上,反忘了禮數呢?方才真是好險哪!」鄔佑笑道:「草民是個窮書生,見了天子,方寸大亂,讓大人擔憂了。」
唯十四阿哥卻微笑不語,只意味深長的瞧著鄔佑。鄔佑也抱以一笑,二人各自心領神會。
三人一同出宮來,鄂岱的轎子先到,於是便先告辭去了。十四阿哥見鄂岱去遠,方對鄔佑道:「鄔先生既然委身胤禎代為引薦,求的不就是富貴功名嗎?如何又甘冒觸怒皇阿瑪之險也要避天子之寵?」鄔佑笑道:「十四爺果真是火眼金睛,洞明世事。書生不過想要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天子近臣,不做也罷。豈不聞伴君如伴虎?」十四道:「雖是人情,但我十四爺的人情卻不是容易給的。若不是佟大人親自來說,又兼著一個緊要人的面子,我方破例一次。你鄔先生固然是神機妙算,我胤禎卻也不是三歲小兒,先生若打著主意拿我當槍使----哼,且免了你這遭兒。」
文若聽他說「一個緊要人的面子」,知道是抱琴之故。又聽他後面的話,不由冷汗淋淋,口裡忙道:「不敢,不敢。」十四丟下一句「好自為之」,逕自去了。
於是文若便先去吏部掛了號,再往翰林院去。從此後不過日間部里應卯,偶爾皇帝跟前應對承歡,閒暇時也常與年羹堯、鄂岱往來。與各位阿哥盡皆避而遠之。唯獨四阿哥府上,因年羹堯之故,雖不親自拜訪,也常有消息往來。翰林院編修不過閒散官職,日間也無甚事,鄔佑也不思進取,樂得在此間逍遙,如此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倒也優哉游哉。
春去秋來,夏至冬歸。轉眼已是康熙四十七年春天。鄔佑在翰林院已經呆了整整兩年。兩年間無升無降,無獎無罰,做官能做到這份上,滿朝里卻也找不出幾個來。更奇的是皇帝常詔他說話,若說他應對不好吧,也沒見有甚處罰,若說得了皇帝喜歡吧,愣是在這翰林院一個蘿蔔一個坑,兩年沒挪個窩兒。如此別人既看不透,便不敢輕易招惹。反正他一個不管事的小翰林,也礙不著別人,因此方得太平無事。
這年的春天來得特別遲,不知道是不是也因為受了這壓抑氣氛的影響。整個京城上空似乎懸著一口翻滾著熱浪的油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翻倒下來。鄔佑心裡知道,康熙四十七年啊,山雨欲來風滿樓,要變天了。
然而這一切跟她這個小翰林沒有關係,她也不關心。她關心的只是,人間四月,又到了海棠盛開的季節了。那紅顏薄命的西府海棠呵,那如被染在胭脂缸里的綠棠小院。如水的時光來了又去,為何卻也洗不掉心上的那一抹嫣紅,反而越來越濃了呢?
詩兒的忌日。她的墓地文若不能去。這兩年,每逢此日,她都在自己府上的後院裡設案拜祭。翰林雖是小官,好歹也吃的皇糧了,她自然也得有座自己的府邸。丫頭奴才,也買上一兩個,不過掩人耳目,做出副做官的樣子來。
然而今日,她卻無論如何按捺不下那股子想回去看看的衝動。那宛如翻到了胭脂盒子的綠棠院,此刻還在否?
到了四貝勒府,卻不同往日,直接便往園子中走。有個正在掃地的下人正想攔,被旁邊人一下拉住了:「由他去吧。平時爺在的時候,這位先生便是亂走亂逛的,當是自己家一樣。何況爺不在呢,你管了他,回頭還討不了好去!由得他去,憑他闖了禍,咱們再看熱鬧!」於是這個便也只作不見,眼見得鄔佑便進花園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