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頁

    上好的紙張，筆挺有力的字跡，墨跡未乾，折射出潤澤的光線，他反手一拉，我便坐到他的腿上，順勢倚在他的胸前，看他寫的東西，落筆之處筆鋒凌厲，陳詞激昂，官場貪污，尤以江浙富庶一代為最，用詞激烈，是我從未見過的。大概心中積鬱太多，才會有這樣言辭：「天下之大，竟是無官不貪，貪而枉法，無法避免之上下勾結，違紀亂法……民不聊生，民之國家之根本…………國將不國，何談千秋萬代……」這般的說辭不禁看得我心驚肉跳，雖然我以前說過更加激烈的言語，但那是在一個言論自由的年代。

    他握住我的手，埋首在我的頸間，熱熱的呼吸酥酥麻麻的，聲音悶悶的傳來：「曉雨，這樣美麗江山，怎麼會在這樣的一群人手裡呢!」隱隱的怒氣，更多的是心痛，還有疲憊，「在外面的時候是怒，回來了是痛，是急。」

    我知道他一直有他的抱負，江山社稷，那才是他最終的夢，他的心裡一直都是裝著這如詩如畫卻又百孔千瘡的江山。只是他從未在我面前提到過這些，許是這次外出感觸太多，牽引出他一直潛藏在心中的傷痛。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處其位，謀其政。胤禛本就是熱血男兒，國之興亡，匹夫有責，更何況他生於這樣的帝王之家，天下便是他的家，一腔熱忱，滿懷的抱負都要在這江山上施為。

    最是無情帝皇家。我很慶幸，他眼中的是華夏的子民，是綿延萬里的山河，不僅是紫禁城裡那把黃色的龍椅。

    一縷細若的歌聲透過窗紙飄來，虛無縹緲，空靈的仿若是從雲上傳來的，飄浮在空氣里似乎若斷若續，卻又堅韌的似乎能穿透萬物，一點點地浸透到心裡，慢慢染上秋日的愁緒。我側耳傾聽，歌詞卻不甚清楚，模模糊糊。胤禛的呼吸也漸漸趨於平靜，陡然連聲喝道：「來人!來人!誰大半夜裝神弄鬼。」

    我捂住他的嘴，站了起來，又半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輕輕的擱在他的膝蓋上，靜靜地，仿佛能聽到風哭泣的聲音。看著他不解的眼神，我緩緩笑道：「什麼都不要做，她唱的再哀怨動聽，那也是沒有靈魂的。」

    「你……怎麼會……知道的?」他看著我，眼神嚴峻，聲音亦是如此。

    昏暗的燈光下，福晉坐在床邊，低頭瞧著我，微微的發出一聲嘆息，我攏了攏頭髮，手臂上的傷口牽動著隱隱作痛，低聲道：「請您不要讓他知道，我不是故作清高，只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能省心過日子，更何況她也是池魚遭殃。」福晉頭上的金釵發出燦燦的光芒，釵上的金鳳微微顫抖，我似乎能看到她的心裡的嘆息。半晌，福晉點頭道：「他遇上你，不知是他的劫還是你的劫。」芷馨的事便被這樣壓了下去。

    我伏在他的腿上：「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只覺得眼睛酸澀，更加的不敢抬起頭，他也不說話，我可以聽到蠟燭「啪啪」燃燒的聲音。半晌，抬頭看向他道：「貪污自古就有，歷朝歷代屢見不鮮，嚴辦是唯一的辦法，只是因時因地……」話未完，一聲嘆息，包含了太多了無奈，在靜夜裡顯得越發的沉重：「嚴辦?因時因地……曉雨，連你也這知道是這樣的，我只能……你還是不知道這貪污之風的嚴重，民間就有這樣的說法，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我看到的卻是比這更甚了十倍百倍，這國家就是被這樣掏空的。」最後說的義憤填膺，握著我的手不覺加大了力氣。

    看著他憤怒的眼神，我道：「若是哪一天我妨礙了你……你便是把我殺了……」不等我說完，猛地捂住我的嘴，眼中騰騰的怒火比燭火還盛，只是喘著氣不說話，捂著我的嘴的手也不放下來，眼睛死死的瞪著我，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驚惶的看著他，忽而他的眼神變成十分的傷痛，緩緩放下手，一把把我緊緊摟住，似乎要嵌入自己的身子，感到他的惶恐，我只能緊緊地抱住他，讓兩個人貼得更近。

    「不會有這一天!不會的……」他喃喃的在我耳邊道，似乎起的誓言一樣，反覆的重複著。

    很多時候，萬事都不會有兩全的，得了一樣，便不該貪心另一樣，這樣多情的他怎麼會是歷史上鐵血無情的雍正帝呢!現在的他還是這樣的年輕，青年人的激情，狂放，他都有，怎樣的磨礪會成就他一代無情的帝皇呢?我不敢去想，卻又不得不想，有時候覺得身在夢裡，他做了很多不符規矩，不受拘束的舉動，卻又極力的不想脫離他的生活軌道，他也是有太多太多的矛盾。

    許久，胤禛放開我，執筆憤書，筆尖游龍走鳳，略作思考，便是下筆千言，立在案邊靜靜的磨墨，黑濃的墨汁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冉冉升華，恍惚間這樣的味道便像是在心底期盼了很久，側頭看他， 他的側臉極其的俊朗，眉宇間似乎蘊含著浩浩正氣，筆尖遊走不停，寫字的姿勢很標準，忽然他抬起頭瞧著我，笑道：「爺有這麼好看嗎?瞧得都忘了做事了。」手腕緩緩轉動，笑嗔了他一眼道：「臭美!」

    收了筆，他剛要出聲喚人，我取了外套道：「穿上吧!出去要涼著了。」他握住我伸過來的手，面上是喜是悲，神色淒涼：「曉雨……」我道：「你的書房都搬到我這裡來了，難道還想賴在這裡不走。」含笑著為他套上衣裳，鈕扣扣得極慢，一雙手停在他的胸前卻似僵住了，怎麼也無法下移，我沒有那麼大的忍量，我不是聖人，胤禛，我想要你留下來，我該怎麼辦?

    揪著他衣襟的手越發的用力，他的呼吸越來越近，我可以聽到急促的心跳，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心像是在沸水裡煮著，隨時都會從嘴裡跳出來。雙唇就在一瞬之間，屏住呼吸，雙手死死的揪住衣衫，灼熱的呼吸噴到我的唇上……

    「恍鐺」一聲，我慌忙退開一步，脫離他的氣息，也不敢大聲地喘氣，只覺得心中憋悶，臉像發燒一樣滾燙的。

    胤禛惱怒的大聲指責：「沒眼見的奴才!」

    小櫻早已伏倒在地，磕頭的聲音在黑夜裡格外的響亮，盛水的銅盆翻倒在地，潑了一地的水，濕漉漉的地毯上隱隱還能看到水光，我連忙走過去伸手便要拉她，卻聽她穩穩地說：「請貝勒爺體諒我家主子!」她的話說得莫名其妙，我一時愣住，手在半途中停了一下才扶住她道：「你先起來。」

    她絲毫不動，卻也沒有怯意，我抬頭看像胤禛求救，卻見他下死眼的瞪著跪伏在地的小櫻，眼中隱隱的恨意，我呆呆的看著他，半天他似乎才回過神，道：「起來吧!」小櫻謝恩爬了起來，躬身退到一側。

    三個人，很奇異的組合，彼此都不動，我瞅著小櫻，她垂首站立，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我滿心的詫異卻不知從何問起。一聲輕輕的嘆息把我拉回現實，看向胤禛，他目視著門帘，目光異常的憂愁，自己扣齊了扣子，道：「走吧!」混含著淡淡的墨香，帶著秋夜的涼氣，從指尖蔓延到心臟，只能站著不動，看著他一步步地走向門口，小櫻眼疾手快的掀起帘子，我想上前阻止他走，腳步卻似凝滯了，一動不動，只能看到門帘晃悠悠的，屋內便只剩下我，一室的寂靜，亘古未有的孤獨和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