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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2:39:12 作者: 未央遺音
    該來的總會來,越想見,到頭來卻是越不敢見。

    皇城根下的清風樓是一家專做淮揚菜的江南館子。文雅清淨盛名能飄滿半個北京城。胤祥許久不出來逛,這些個名堂他都不知曉了。等他的人此時正在二樓雅座。

    清風樓上正是清風徐來,倚在欄杆旁任雨絲輕撲至面頰。放眼望去還可見滿城翠意盈盈,落英繽紛。這難得的好時節好風光,胤祥可是久不曾見的了。

    二樓雅座並無什麼閒雜人,只有一個著青衣的女子背對他正獨自遠眺。胤祥在她身後站定,幾乎連氣都不敢喘。她的背影幾乎沒有一點改變。仍然是那個少年老成的她麼?

    不,這麼多年了。胤祥低下頭看看自己,昔日鮮衣怒馬的少年,已成面帶滄桑幾度風雨的中年漢子。在歷經那麼多磨折之後,他和她亦如隔世之人。

    「原來你現在這麼不愛說話了。」那女子忽而轉過身來,背著光,胤祥覺得看不清楚她。可是,她離他不過兩步之遙。是不敢看清楚麼?

    「我都不敢想是你!」胤祥大喘了一口氣,愣愣的說。

    靚兒嘴唇動了動,想要笑。但終於沒有笑出來。

    「你這些日子都很忙。我聽皇后娘娘說,連她想見你都見不著。所以我……」她欲言又止,那風吹到身上少了舒爽,多了一點涼意。

    雨已經歇了。

    胤祥和靚兒沉默對坐,一時間找不出話來講。年頭多了,再貼心的人也會生疏,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雨後,有梳著小抓髻的女娃在街巷裡跑來跑去。挎著籃子賣花的少女清脆的嗓音裊裊不絕。

    「我正想起你那一年給我念的那句詩。」靚兒淡淡一笑。回憶像夢一樣浮上她清澈的眼眸。她老了,臉上有一種中年女子恆久純粹的美。她是禁得住老的,因為心靜,因為她愛的人,已經苦盡甘來。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胤祥喃喃道。

    「現在如果換成『惟有別時今不忘,暮煙春雨過楓橋。』許是更好了。」靚兒淡淡一笑,聲音在晚風中飄蕩走了。

    胤祥一頓,暗自攥了攥手:「你見我這一次之後,是要走麼?」

    「我也沒有留下的理啊。」

    「不多住兩日?四嫂跟前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胤祥試探著,他也知道如此平淡的挽留是多麼無力。

    「娘娘和五福晉經常有話說的。」靚兒輕描淡寫似是無意的說了一句。

    「五嫂的病,似乎不大好。」胤祥接下去。他們談起旁人,倒還自然,就是不肯問對方這些年是如何捱過的。那似乎是一個不能碰觸的秘密。

    「五福晉,那是心病。」

    「心病?」胤祥一皺眉。「想是因為子嗣的事麼?這也沒有辦法,好在五哥對她一直甚好,五嫂是明白人,不會想不開。」

    「五福晉……」靚兒抬起頭,直直看住胤祥。「你是她的心病!」

    胤祥「啪」一聲撂下茶杯。眼中現出緊張不安:「什麼?我不明白!」

    靚兒低了頭去,將手裡的枇杷擦擦乾淨,推到胤祥面前。

    「你別胡思亂想!我可不是那個意思的!」她唇邊淺笑,但隨即又嚴肅起來。「當年你的事,你自己知道麼?」

    胤祥撇撇腦袋,眼光向周圍略一掃,並無第三個人。

    「你別擔心,這裡是皇后娘娘選的,不會有不該出現的人。也沒人知道我們碰過面,說過話。」靚兒靜靜的看著他。

    「知道又如何呢?反正有四哥信我。其他人,我不去想了。」

    「這不是想不想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想追究,但總還有幫你想著呢!」

    胤祥品口茶,無奈一笑:「要說放過那些人,也是不能的。不在我,而在朝廷。什麼人該留,什麼人該走,不能由我。」

    「只饒過一個,你能幫我麼?」靚兒摸到他心意,鼓起勇氣問。

    胤祥一頓,嘴唇有點發僵:「難不成……五嫂?」

    靚兒沉默,過了一會兒才好像點了點頭。

    胤祥緩緩站起身,不再看她,而是盯著遠方暮色。流雲過後,是晚星浮動。映著他心底那些說不出來的苦痛。

    「若如此,那大概是四嫂讓你來找我的?」他說。

    靚兒終於等到他再次開口。

    「娘娘是擔心皇上他……」

    「四嫂一直知道,但是幫著她隱瞞下來了?」他沒有轉身,繼續冷靜的說。

    靚兒慌了,也跟著站起來,走到他身後:「娘娘待你待她俱是一樣的真心,你也是知道的!你不能怨她……」

    「可我沒錯……五嫂又怎麼要和那些人攪和到一起?我不明白,我本是沒有錯的!我到底哪裡錯了?」他猛地轉身,擰住靚兒的胳膊,

    「是我錯了麼?」

    靚兒的淚終於湧出,像天地間初開的一縷泉水,汩汩而下,再也無法停駐。

    沒有錯,你並沒有錯。

    ……

    「她沒有錯,並不是誰造了什麼孽……每個人都是有罪過的。」

    永和宮裡,已經重病的太后還在昏睡中喃喃。恪寧在婆婆面前盡孝道,幾乎好幾晚都沒有好好地合合眼。時間久了,她覺得看東西逐漸有些費勁,就出來走走。太后拒絕上徽號,甚至拒絕搬進慈寧宮。她還在等待見到小兒子的那一天。因為這個願望,她硬撐著,和病痛搏鬥。她時常說夢話,時常被夢中的情景嚇得渾身冷汗。每當如此,恪寧內心就會深深的不安。她欺騙過她,用自己顯而易見的更高段的騙術,欺騙一個手足無措垂垂老矣的女人。她是於心有愧的。

    「不!是我的孩子!是我的!皇上?!」

    陰霾中又一聲無力掙扎般的呼叫。把疲倦的恪寧從瞌睡中驚醒。她急步沖回房內,正瞅見太后伸著一隻手在空中,另一隻手因為病弱沒力氣抬起來,在錦被中蠕動。她慌忙上去,將太后的手緊緊握在手心裡,她像是在安慰一個孩子那樣,輕輕的充滿著女人的溫柔道:「好的好的,孩子是你的。你抱著他!」她將一個平素太醫把脈用的小枕頭掖在太后身旁。太后漸漸安靜下來,氣息才喘勻了。

    「皇后主子!太后娘娘她……」伴在太后身邊最久的宮女春蘭跌在地上,差一點就要哭出聲來。

    恪寧也緊張,但還是儘量平靜的說:「你在這兒哭什麼,有話外面說去!」

    「皇后主子,太后娘娘,這是想……想十四爺想的!」春蘭扒著恪寧的腳脖子,哭軟在地上,「主子,求求您了,能不能讓十四爺進宮來,讓太后娘娘見上一面,不然太后娘娘她……」

    恪寧以沉默面對這個姑娘的哭訴。要她去勸,她做不到。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胤禛對於母親的感情,是她最無法觸及的隱秘。而這樣的時刻,去勸一個曾被母親冷眼相待的孩子,那是極不明智的,甚至可能適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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