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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2:38:00 作者: 滄海月明
蓮花燈點起之後,絲絲縷縷的清香不知從何處散開,讓人心神一盪,頓時發覺,原先的滿室酒肉之臭,簡直俗不可耐。
「這不是那個凌兒姑娘問府里要的上等香料嗎?」八哥嗅到此香,轉頭細看:
「她定是將那花燈中的燈燭里加了香料,一點燃,香氣便隨之四溢。好想頭!」
良妃娘娘顯然也看住了:「將帘子打起來,讓我仔細瞧瞧。」
正用心想看清楚燈光朦朧的戲台時,一品笛聲又不知從何處響起,疑有疑無,若近若遠,逸致無限。滿場嗡嗡議論之聲漸漸消失,人人無不為之側耳。
酒壺空了,我順手往後一遞,旁邊的十四弟卻一伸手截住小廝新換給我的酒壺,湊到鼻端聞了聞,看看微微仰頭細聽笛音的八哥,連連向我搖頭皺眉使眼色。
「眼、耳、鼻,色、聲、味,曲和舞尚未現身,六感已被其撩起三覺,這是何等樣心思編出來的?當為此浮一大白!」隔著兩重帘子,三哥在對面連聲稱讚。
「果然。誠親王的點評極精到。這燈、這香、這笛,用的都是眼前隨處可見的尋常物事,卻能用得如此巧妙,先聲奪人,絲絲入扣,更覺新鮮而不落窠臼。為難了誰想來的?」良妃笑道。
「娘娘高興,就是兒臣的孝心虔了。請娘娘飲一杯。」八哥站起來,趨前敬了娘娘一杯酒,又向三哥敬酒去了,我趁機從十四弟手中一把奪回酒壺。
湖面遠處低低掛著一彎月牙兒,十二個女孩子邁著碎步悄悄出現在蓮花簇擁的戲台上。光線模糊,看不甚清,但那一襲素衣、大紅束腰、雲鬢高髻……
這分明是她的手筆!她卻不在其中!
受夠了撩撥的眾人正在翹首等待,忽然編鐘、磬鼓聲起,簡潔素雅的大宮燈從台後緩緩拉升,終於將台上淺吟低唱的十二個女孩子照得清清楚楚:漢裝素裹,蓮足微露,堆得高高的一頭烏黑雲髻上只別了一支長長的累絲髮簪,別無它物,質地不菲的素白錦緞和大紅束腰在起舞時隱隱流光。
一群江南女孩兒,硬是被她裝裹成古意盎然、可望而不可得的洛神仙子。
「自漢時李延年之後,悠悠一千五百載,竟還有人,能歌此佳人曲……」
良妃娘娘的聲音,低而微顫,八哥抿緊了唇,專心看著她的目光漸漸溶化成一團霧。
全場寂然,無人能言。也只有八哥一個人,因將目光鎖在了良妃娘娘那裡,從而能無視於這傾國傾城的佳人曲。
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美得過分的事物是有罪的。
看上一眼,她不在其中;飲盡一杯,那舞、那曲、那上古典雅的漢裝、那香氣四溢的蓮花燈、那用銅鏡聚光的奇思妙想,她魅人的靈魂無處不在,無處不在……
她不願現身。她不屑現身。
這滿堂追名逐利凡夫俗子,這金銀遍地笙歌漫舞名利場,不值她為之一歌一舞。
宮燈緩緩落回台後,戲台上重回幽暗的蓮花池,磬鼓聲息,只剩一脈空靈竹笛,喚洛神仙子捧花歸去。
什麼都消失了,樓下不知哪位大臣,恍然不知身在何處,忽然伸手向半空,想要抓住仙子的一片裙角,卻尷尬的停在半空。
寂靜。
我和八哥、十四弟交換著各自無法言喻的目光:我們之前都料錯了,她確實有連我們兄弟都沒見識過的新鮮玩意兒,她似乎可以給人無窮無盡的驚喜。
十四弟笑著向十弟努努嘴兒,八哥見十弟張大了嘴到現在還沒合攏,笑著搖搖頭,起身去問良妃娘娘了。
寂靜漸漸動搖,滿場轟然喝彩聲起。
壺中酒罄,正好良妃娘娘在問著什麼,我又伸手要酒,十四弟見八哥在娘娘面前回話,無暇顧及,連忙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九哥!你可知道你今天喝了多少?」
「……九貝勒?」
誰在說我?
八哥扯扯我衣袖,我才發現良妃娘娘正微笑目視我:「……九貝勒好福氣,得了這等美人,本宮瞧著實在可憐的,還請九貝勒賞本宮一個薄面,好好待她。」
不知道自己胡亂應了什麼,良妃娘娘轉而向太監叮囑賞物和問話了,八哥退回座位,突然抓住我手腕,奪過我手中酒,打開一聞,大皺其眉:「九弟,你若是把自己灌倒,酣然大睡去,我倒也不必操心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眼睛都熬得通紅?」
不,我只知道,此時我眼中,能看到他們或許都看不見的東西……到處都是她,是她不肯屬於我的笑,是她不屑施捨給我的靈慧皎潔……
八哥吩咐人把酒拿走,換醒酒湯來給我喝,戲台上卻重新亮起了燈。
錦書重新出場了,十弟連忙把椅子朝欄杆前挪了挪,跟我嘻笑道:「方才看她們一曲舞,渾身骨頭都酥散了……嘖嘖……九哥,你要是真捨得把她讓給我,嘿嘿……」
錦書沒有換裝,獨自起舞,一開口唱的就是「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所有人都充滿期待的迅速安靜下來,這居然又是一首我們從未聽過的曲子。花謝花飛?伴奏只用笛和琴,曲調如此哀戚。
我也盯死了戲台,不是因為錦書的舞,而是那戲台後面,有個聲音,與琴聲、笛音一起吟唱。
錦書亦歌亦舞,早已氣息嬌弱,而簾後那把聲音沉靜悵然,我幾乎可以看見她躲在眾人目光不及之處,撥著琴、唱著歌的樣子。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獨倚花鋤偷灑淚, 灑上空枝見血痕。佳人曲留下的絕倫誘惑尚未及消化,又聽到如此哀絕的詞!
佳人葬花,如此絕望,傾國傾城的容顏,轉眼已到紅顏老死時?
我無法承受,胸中似有火焰燒灼,面前卻沒有酒。順手從十四弟桌上奪過一壺,就著壺嘴仰頭痛喝,可惜那不是水,它澆不滅我心頭的火……
「太過了。這太過了……」八哥已無心管我,怔怔聽到後來,無不擔心的搖頭嘆息:「方才佳人曲已是極致,眼前卻忽然作此清奇詭譎之語?大為不祥。」
曲盡人散,尚無人動彈。身後忽然些微騷動,良妃娘娘身邊宮女驚呼:「娘娘,您鳳體不安麼?」
「娘娘哭了!那賤婢竟在娘娘壽誕日惹娘娘傷心!罪該萬死!」說話的是娘娘宮中的主管太監趙仁義。
「娘娘,那樂女竟在娘娘壽筵上作此哀音,分明是心存不良,確實該當治罪。」
一直與眾兄弟沉默相對的二哥居然發話了。錦書是八哥為壽筵準備的,若錦書有罪,八哥便是罪魁,他這是想讓八哥如此花團錦簇的場面出醜。我和八哥無言交換個眼色,他不過是個廢了的太子,我們沒打算理睬他。
「小義子又胡說!你懂什麼?」良妃娘娘似笑似怒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卻恢復了些早年機敏利落的模樣,只對趙仁義說:「至真至美,方能觸動人心,那些假意兒糊弄人的,再熱鬧,到底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