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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2:38:00 作者: 滄海月明
    眼風突然銳利的刺到我眼裡:「……胤禟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就是那個凌兒?」

    「宜太妃娘娘,那麼多年了,您在宮裡不是更住得慣嗎?天色晚了,咱們這就走吧。」我真的開始覺得累了。

    「是麼?」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兩遍,那目光仿佛在表示,她能這樣正眼看我,是我無上的榮幸。

    「都說『今上』身邊那個凌兒,來歷神秘,容貌氣度脫俗,連這麼個刻薄寡恩出了名的主兒,都對她拱若珍寶……」她就著手中的碧玉盞抿了一口茶,微微皺了皺眉:「既如此,你可過得慣宮裡的日子?」

    不用我來回答,她自己解答道:「一則,如今這位主兒不好伺候,身邊的女人都怕他,大約還不敢在他眼前怎麼著,二則……」

    她又斜斜睨我一眼:「你一無子嗣,二無位份,也算不上什麼真正的威脅……若在我那時候,你這樣人物,縱然美得跟畫兒詩兒里出來的,在宮裡,要待下去也難----一個沒有兒子的女人,能風光多久?皇上身邊的女人,哪個當年不是紅顏烏鬢?一朝老去,終究不能上我皇族玉堞、入我愛新覺羅家譜……」

    這種情形下,念念不忘,計較的還是這些?她對尊貴身份的偏執情結,也不比什麼人更正常……我疲倦極了,向她笑道:

    「你說的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如今雖平平淡淡,也不見得比你更可憐啊。倒是有了兒子的妃嬪們,又怎樣?十三爺的母親敏貴太妃?八爺的母親良太妃?十七爺的母親、不知哪裡招惹了你,讓娘娘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的勤太妃?還有太后,哪怕她有一個兒子做了皇帝……還有……你自己。」

    她神色陰暗下來,目光微斂的樣子比胤禟更美,低頭又抿了一口茶,姿態依然高傲如廊下怒放的牡丹,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輕:

    「自古成王敗寇,輸了便是輸了,有什麼好說的?良妃是個聰明人,早早看透,總算去得風風光光……枉費我操了一世的心,原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她的狀態有些奇怪,我不由自主靠近了幾步----奇怪,難道是宮燈在風裡搖晃得越來越厲害,光線閃爍不定的緣故?她眼角似乎有一抹紅光……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

    似歌似詠的呢喃著,宜太妃的手漸漸滑下去,依然端坐著的仿佛只剩下那一身盛裝華服的空殼子……

    「媽呀!」不知何時跟到我身後的高喜兒、如意等人中,不知哪個小太監先無法承受這種恐怖,悽厲的怪叫一聲,撲騰著跑了,院外聽到動靜,立刻轟然。

    我卻轉到她正面去,死死的看著她。這個出身顯赫、榮華風光了一輩子的貴婦人,這副剛剛還美麗得叫我驚嘆的面容,皮膚開始明顯的發綠髮青,眼、耳、鼻、嘴角……淌出一絲絲殷紅的血,血痕蜿蜒如噁心的爬蟲……

    後退兩步,環視四周,幾個原本侍立在她周圍的太監、宮女不知何時已經癱倒在四周牆角,七竅流血,面容扭曲,每個人都鼓著一對無神的眼珠瞪著我……

    原來她早已計劃好了這一刻!回頭看看桌上那杯還冒著淡淡熱氣的「茶」,從送走鄔先生那時起就蓄積在心中的無名情緒全部轉化為莫名的憤怒。

    「----去叫太醫!快去呀!我受夠了!拜託!我再也不想看見什麼『妃』死在我眼前了!什麼良妃年妃宜妃----到底有沒有完啊?」

    拽著宜太妃的肩,徒勞的搖晃她,從她唇邊滲出的一滴腥紅在搖晃中滴落到禮服上,拈金線織就的雲龍紋里,一絲絲粘膩的紅迅速滲透到「龍」的周圍,那觸感清晰得可怕。

    「凌兒!凌兒!」有聲音焦急的喚我,腳步聲遠遠朝這邊跑來,但我沒心情理睬。

    「你給我醒醒!你給我說清楚!你們到底是怎麼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你們擁有的還不夠多?得到的還不夠多?為什麼要貪心?----要君王寵愛、要家族榮耀、要容顏不老、要兒子、要名分、要權力……算計來算計去,算計了別人,你可曾算到自己的今天?!」

    「凌兒!好了,不要看了!」

    一隻寬厚溫熱的手掌捂住我雙眼,一隻有力的胳膊從身後輕輕環住我的身體、箍住我的雙臂,輕易的將我整個人向後拉開,我跌進他堅實寬闊的胸膛----

    「胤祥,不用總是擋著我的眼睛,我什麼都能看見,我看得很清楚!」

    回身扳開他的手,我的怒氣無處消弭,拳頭順手砸在他胸膛上。

    「你說!你說!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每個人都好好的,為什麼一定要弄成這樣?為什麼所有的人要互相折磨呢?為什麼要讓每個人都難過?最後有誰真的得到了自己想像的一切?」

    「凌兒,你累了,看你滿頭的汗……」胤祥扶著我的肩,擔憂的看著我,他的目光清澈溫柔,怔怔的和他對視片刻,漸漸放鬆下來,才發現自己一身冷汗,全身虛脫般無力。外面是初夏園林的清涼夜色,身後卻是一群屍體,死狀悽厲。九重候門洞開,陰風呼喇喇如從十八層地底刮上來,吹得我一個寒噤從腳底直涼透到發梢。

    「凌兒,走吧,回去皇上身邊。皇上龍體抱恙好些日子了,一直等著你呢。」

    「……胤禛病了?」

    這是胤禛有生以來第一場大病。

    「……現在和皇上登基時一樣,京城九門及京畿幾個大營全部戒嚴,沒看出來吧?我和十七弟用了老法子,九門和宮禁親軍不變,換將不換兵,要緊的地方安排粘竿處侍衛暗地裡安置,每天由我親自安排將領交換調防,所以沒露什麼動靜,百姓還不太覺察……」

    下轎後沒走上多遠,我在養心門的陰影里停下步子,轉身認真看著一直故作輕鬆、喋喋不休的胤祥:

    「你不用一直說話,我真的沒什麼,不過是趕了好幾天的路,身體疲憊而已。胤禟和宜太妃……其實我比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更早知道他們會有這一天,只是說了你們也不會相信……」

    胤祥果然停下來,好脾氣的望著我笑。不再努力支撐後,紅牆陰影下的他,臉上和我一樣,寫滿了倦意。

    「看你累的,這副樣子也瞞得了我?我明白,現在是『八爺黨』的最後時刻了,你們不得不謹慎,我也知道,皇上太好強了……可他病了有半個月,為什麼一點兒消息都不告訴我?」

    「你為了去這一趟,盼了那麼久,能出宮透透氣總算不易,還有你說的,皇上太好強了,總覺得自己沒什麼大礙,不願你擔心……總之,皇上嚴令禁止任何人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訴你。」

    「胤禛這個笨……你也是!」

    我重新向養心殿走去,胤祥邊走邊問道:「方才那孩子嚇壞了,我已叫人把她帶下去休息,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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