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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2:38:00 作者: 滄海月明
「年年夏夜,飛蛾為何撲身燈燭,蹈火不絕?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不為江山,便是為美人。老十四太貪心了,要是我,既江山旁落,乾脆攜美人歸去,豈不逍遙自在?」
……說到青海那幾年,每天相處,為治傷又難免肌膚相觸,我到底與胤禵難免尷尬,回京之後,還淪為成眾人話柄,被人藉此發難,這些,說到底都起因於眼前這個人,他卻在這裡當笑話講?
「有這麼好笑麼?我十幾年來不得安寧,東躲西藏,顛沛流離,欲靜不止,不都是因為你們一逼再逼?喀爾喀蒙古冰封雪凍、西疆戰場屍橫遍野,你可知道我茫然四顧荒野,是怎樣熬下來的?」
胤禟的臉色陰下來,目光幽暗,但我話已出口,不得不一吐為快:
「十四爺少年時那樣善良平和,他的野心不都是被你們幾個好兄長耳濡目染、慫恿出來的?這才是可惜呢。回京之後,硬拿我與他扯在一起,讓我在宮裡也不能安生,不是你們的主意?這或許就是命,我懶得恨你,只是我不明白,你又何必四處示人以痴情,對我滿口痴話?----從始至終,傷我,害我的,明明就是你。」
沒有憤怒,因為憤怒需要力氣,而我的力氣早已在十幾年的歲月中耗盡了,這些問題只是輕聲的無奈,他卻像被什麼東西重重的迎面擊中,原地踉蹌了一下。
「也許現在說已經晚了……我只是想勸你,這樣不好,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
我後退兩步,仍舊看著他:
「今後……今後不要再這樣任性了。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我該走了。」
「凌兒!」正欲轉身,他不知怎麼過來的,已經一把拉住我的手。
一直在外面探頭探腦觀望的人們又「呼啦」衝進來一片,緊張的關注著我們的僵持。
夜漸漸深了,草叢中浮起星星螢火,一點、一點,可憐的螢火蟲在遍地燈光中迷惑的四處亂撞。
「你就為這個憐憫我?是我任性?第一次見你,是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整十八年。你看到了麼?韶華光陰,發尚未白,曾經為之那麼用心的一切,已經化為煙塵!這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知道麼?」他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我的手被捏得生疼。
「可我總是夠不到你,從一開始!哪怕……每次好象已經得到了,你甚至就在我眼前身邊了,可一轉眼,卻已經離得比從前更遠!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一次又一次!眼睜睜的看著一切從手裡滑走,越來越遠!我恨不得……」
他向空氣中伸出一隻手:「給我刀!」
人都愣著。
「給我刀!」他陰沉嘶啞的聲音里有一種無處釋放的絕望:「來不及了,我想看你在月下彈琴,吹笛與你相和,絮語到天明;我想陪你春遊秋嬉,讓人把我們兩個一起畫進畫兒里;我為你雕了一個白玉的小像,想要拿給你看……但是來不及了,只有把心挖出來給你看,都裝在裡面呢……求你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情緒能傳染。有一種飽受煎熬的顫慄從他的眼睛和手心傳遞給我,在大腦能做出思考之前,沒來由的,胸中大慟。
「……你知道我曾多少次向皇阿瑪要求去青海勞軍?你知道我花多少心思才把那六顆夜明珠送到你的髮髻上?只因看到它們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你……我從青海回來之前,還剛剛收養了一個女孩兒,你去看看她,看看就明白了……我對你,正如八哥對那把龍椅,心中自有此念,餘生再無寧日----前世造了什麼孽,才讓我們生在愛新覺羅家?我們真正想要的,一樣也得不到……」
兩個粘竿處侍衛不聲不響上前,架住他的胳臂往後拉開,我的手從他的手中滑落出來,才感覺到空氣沁涼。快近午夜了吧?
「……素顏傾城、夢裡繁華,原來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哈哈……水中月、鏡中花……」
「放開他。都走吧,原來最後還是我最笨……」我回身便走,不知所謂的嘀咕著,試圖掩飾心裡突如其來的刺痛:「能解開我的結,就能解開他的了麼?何必為古人擔憂?宇宙終將有幻滅的一天,有些結卻永遠也解不開,除非----」
又猛然停住了。死亡是否就是那個真正的終結?生者將永遠無法知曉。我這一走,是否就要……?
無數小蟲子在空氣中撲騰得越來越煩躁,仿佛末日將至。我卻沒頭沒腦的想起似乎已經是好幾世輪迴之前的事情,long long ago……
在大學裡,法學院的法理學課堂里,教授在探討關於現代法理中爭議最大、最受關注的死刑廢止問題。我是「左」派,堅決認為文明的死刑是人類社會發展最合適的終極刑罰,很多罪惡,不死則將繼續為害社會,哪怕是在監獄裡,不死就是給人們心中的罪惡投下的某种放縱的信號。
但在時間倒退了三百年後的今天,我突然發現,人死了,罪惡不死,因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條生命為代價,曾經被罪惡損害的一切也永遠不可能復原,無辜死去的人也無法復生。權力的擁有者,以國家的名義殺人,就是正義嗎?
……
「主子!」高喜兒見我一直出神,急得迎上來小聲提醒:「主子早些回去吧,月亮早沒了,漫天都是烏雲哪!要下大雨了!」
抬頭看,果然早已黑沉沉一片。終於還是不忍心,回頭再看胤禟。
他就那樣枯坐在髒兮兮、且塌了一半的門檻上,搭著一雙極修長的腿,於是連破門框仿佛都變成了宮裡西洋匠人精心打造的紫檀椅。
「凌兒,你真的要走?胤禟此生從未求過人,哪怕是皇阿瑪,我現在求你,挖出我的心來瞧瞧,再親手點一把火,將我燒為灰燼……我早已死在你手裡了,難道你還要讓這些人作踐我?」
「胤禟……」很難從他眼眸中收回情緒,我聽見自己在說:「那竹笛雖簡陋,音色卻有分外動人之處,再吹奏一曲吧……我才第一次聽你吹笛,卻可惜再沒有機會聽第二次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震,目光痴痴,笑了,纖長的五指在地上盲目摸索了一陣,撿起竹笛在衣襟上擦一擦,緩緩橫到唇邊……
然後,目光的連線就斷了。我已退出到院外,沿殘破不全的牆角向水邊走去,其他所有人,也重新提著所有的燈籠和火把,跟在我身邊或身後,離開了這裡。
船艙外的水因為沒有了月色的照映而死氣沉沉,越來越遠的荒洲,黑暗的「鬼宅」,笛聲沿著水波清晰的遞到人耳邊,只是那調子如他的眼神般詭魅,讓人辨不清那樣的悠長高遠,到底是出於極喜,還是極悲?
驛館內布置一新,看上去幾乎比宮裡和圓明園裡我的住所不差多少,但是胤禛不在,它就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