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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2:38:00 作者: 滄海月明
    年過得亂鬨鬨,春天也悄悄來臨,陽春三月,萬物復甦,草長鶯飛,圓明園美得叫人恍惚的時節又來臨了。

    「凌兒?凌兒?……你們怎麼伺候的?人都跟不見了?主子還能指望你們?嗯?」

    「胤祥,別嚷嚷他們,我在這兒呢。」

    向陽的淺淺斜坡上,樹林中,新綠茜草長到了人小腿高,胤祥循聲踏來,我還坐在軟綿綿的厚草中捨不得起來。

    「喲,怡親王大駕光臨,使天地生輝嘛。」我嘲笑他的一本正經。

    「唔?」他低頭看看自己全身金玉綾羅的親王朝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苦笑一下,摘掉頭上朝冠往草地上一扔,也坐下來。親王朝冠不用花翎,十顆東珠顫巍巍鑲在帽沿,昭示著只在皇帝一人以下的終極顯貴。

    「哎……這地兒不錯。」 胤祥想起什麼似的往草地上一躺,看看天,伸伸胳膊,又坐起來疑惑道:「剛剛才過完年,就春分了?怎麼草都這麼深了,樹又綠了?這感覺好眼熟。」

    「胤祥啊胤祥,富貴果然能迷人心,瞧瞧眼前的湖,透過大樹枝葉灑下來的陽光,還有多吉……」

    樹林前的湖邊草地上,一隻獵狗在追逐去年冬天才出生的小鹿玩,多吉跑來跑去的驅趕獵狗,保護小鹿,奈何小鹿太笨,總是跑不遠,在兜圈子,於是一個小巨人、一隻狗、一隻小鹿就這麼玩得不亦樂乎。

    「啊?哈哈哈哈……」胤祥看著,大笑,說:「想起來了,是在阿依朵家!有你和多吉,前面是烏布蘇湖,對面是塔烏博格達雪山……」

    笑聲漸漸低落,我知道他想起了我們兩個被耗在「世外草原」的那幾年時光,而且每當我叫他胤祥,他的情緒和神色都難得的分外柔和。

    「所以,今年你該忘記雪蓮了吧?」我抓住這個難得的時機,提起我們從來沒有當面說起過的話題。

    胤祥神色一滯,抬頭望望班駁陽光,才低頭溫和的看著我:「那個,你不用管。雪蓮,不關你的事,也不關四哥,那只是我對自己的交代,這兒!」

    他舉起右手,拍拍自己胸膛,心臟所在的那個位置。

    「呵呵,對了,阿依朵呢?保泰的葬禮早就辦完了,怎麼還是不見她?」胤祥放下手,沒有看我,很快轉移了話題。

    「她來過幾次,只是來得少,又沒有多待,哪裡見得到你這個大忙人呢?」

    其實阿依朵來得少的原因,我心照不宣的是,岳鍾麒已經回京奉旨休養了,聽說因為左臂和左背受傷較重,皇帝賞了兩個月的假期呢。但阿依朵一直沒有親口承認和岳鍾麒有什麼來往,所以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告訴胤祥,稍一猶豫,只是問他:

    「今天皇上不是叫『大起』嗎?看你冠帶齊整,想必是去了,怎麼又轉到這裡來的?」

    「朝會就在勤政殿,剛剛才散,皇上留下了刑部官員議事,我和十七弟按規矩巡視圓明園關防,瞧瞧侍衛親軍們當值的情況。」

    勤政殿就在圓明園,自從雍正一年,胤禛就說要在圓明園大興土木,但西北戰事一起,財政緊張,就延誤了,後來我和胤禛商量著把草圖上的規模削減掉一半,才開始東建一處,西建一處,直到現在還有幾處工程拿牆圍開了在製造中。已經造好的部分除了擴大藏心閣的規模,最重要的就是皇帝議政和接見大臣用的幾處正殿,甚至還包括了給皇阿哥讀書用的書房,弘曆弘晝他們與胤祿、胤禮這兩個年輕的皇叔叔年齡相仿,愛好相投,時常在一起,或把酒論文,或縱騎飛箭,十分逍遙。

    「哦?留下了刑部官員,議的是八爺他們的罪名了?皇上心裡有了主意的事,好象還從來沒有做到過,他要誰活下來,只怕十殿閻羅也不敢收,他恨極了的人……還有什麼好議的呢?」

    「……宗籍除名,高牆圈禁,已是極致了,不會再有更重的刑。只是今兒有人上奏說,既然已從宗室中除名,原來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還得改名。」

    這就已經說到改名了,胤祥低垂著眼瞼,漫無目的的繞著手指上的草,想裝作輕描淡寫。

    的確,就算他們已經被革除爵位、廢除宗籍,理論上是沒有任何特權的「庶人」,不能再使用「議親議貴」的律例,百官也一致同意定了死罪……但要明令殺死自己的幾個弟弟,胤禛還是很難做到:這件事影響太大,注視的人太多,而胤禛又早有了種種惡名……但我們兩個應該是最知道胤禛的了:死有何懼?僅僅是一死,胤禛如何能解恨?甚至不殺他們都無所謂,但一定會有辦法狠狠折辱他們一番,以出多年壓抑心頭的一口惡氣。改名,是胤禛喜歡的方式,因為可以體現他至高無上的控制。

    ……

    沉默中,和風掃過面頰,想起胤祥自幼就被他們欺辱,後來甚至險些被他們暗算了性命,再到被陷害,「流放」、圈禁,三十歲出頭的他居然剛剛才從這兩個哥哥的陰影里翻身了三年時間,那麼多年成長中累積的仇恨,到底他心中能否因這個結局而釋懷?

    一轉頭,他也正在看我,相隔很近,我們之間只有青草和陽光的香味,彼此的心事一目了然。

    他和我有一樣的疑惑,我甚至已經知道他心裡在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曾經為此死去過一次的那場恥辱、以及因此而來的顛沛流離、永遠以一種邊緣的身份四處躲藏漂泊的生活,直到現在,我的生活其實仍然在那場夢魘帶來的後續影響之中,這一切,到底能否因這個結局而釋懷?

    我發現自己仍然無法回答,也許我對任何人都早已沒有了恨意,但對這樣的命運卻仍然不能說真正釋懷。特別是錦書躺在血泊中的樣子,仍然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清晰的浮現在我眼前。

    ……

    我們又各自回頭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面,這一眼便彼此洞悉了的心事,讓我們兩個都無法再開口。

    ……

    「十三哥!十三哥?……你們杵著做什麼?把你們主子跟丟了?」

    「十七弟,別嚷嚷了,我在這兒呢。」胤祥懶洋洋的喚他。

    「嘿!這地兒不錯。」將手裡馬鞭往後一扔,胤禮大踏步走過來:「……還真有點兒江南早春的意思,沒日沒夜的忙,好久沒有出去玩了,不能再去江南,能到熱河圍獵也成啊!瞧瞧這大好春色,就這麼案牘里荒廢去了。」

    我已經站起來,笑道:「果郡王馬上就要晉果親王了,恭喜!」

    「做正事倒是在荒廢年華?你要是敢拿這一套教壞幾位阿哥,親王別指望了。」胤祥也站起來,擺出當哥哥的樣子。

    「他們啊!壞的不用我教,好的也比我強多了,弘曆是咱們皇阿瑪、他皇爺爺親自帶在身邊教出來的,我這點狗皮膏藥,他還看不上呢!」

    胤禮說著,胤祥想起什麼,又回頭對我說:「說到江南,李衛剛來的摺子說,鄔先生打算回鄉養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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