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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2:38:00 作者: 滄海月明
    我回頭問李德全:「你十三爺、十六爺、十七爺在哪?八爺怎麼也不見?還有,皇上今天整天都帶著方先生,方先生人呢?」

    他眯著眼看了一圈兒,恍然道:「果然如此!皇上命老奴去請主子的時候兒,十三爺、十六爺、十七爺都還在呢,方先生也在下面和張大人坐在一桌兒……」

    「明白了。李公公,我沒有來過漱芳齋,請問,若皇上要更衣小歇,暫時躲躲清淨,應該去哪兒?」

    「回主子,那自然是去前殿,主子您隨我來。」

    一場盛會,已經因為他一個人的離去而黯然失色了。台下親貴王公和官員有些沉不住氣的已經在互相遞眼色,坐得近的甚至交頭接耳起來----皇帝甚至不打算把場面撐完,一定有事要發生了。

    琉璃瓦重檐四角攢尖頂的皇家戲台,台上的戲依然熱鬧,台下的戲卻恐怕正要開始,多少人的榮辱沉浮、身家性命密切相關,比台上那些戲相比,扣人心弦何止千萬倍?最後看了一眼盛裝濃妝,在明亮的燈光中端坐得如廟裡神像的皇后,她的右手以完美的方式輕輕搭在左手背上,每隻手上三根長長的「指甲」珠光奪目,一動不動,仿佛聽戲入了神,又仿佛什麼也沒看見……

    皇帝走了,她就是鎮場的人----皇后是一個政治職務,也真難為她,今夜恐怕要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端坐到底了。

    胤禛不喜歡聽戲,我怕熱鬧。特別是從熱鬧的地方離開,我總能敏感的捕捉到異常的寂寥----離開唱戲的那個院子才兩條走廊,戲台上的唱詞科白,每一個字依然聽得清清楚楚,空曠的宮殿建築無人處卻已被無比強烈的襯托出過分的幽暗寂靜。

    就在穿過兩殿間最後一道走廊時,我急遽收步,拉住前面匆匆引路的李德全。他詫異的回頭,我搖搖手示意他和我身後的高喜兒噤聲。

    就在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大柱子旁,木樁般站著方苞,紋絲不動得幾乎讓過往的人要將他忽略為柱子的一部分。稍微走近些看,他平靜的雙手交叉垂握在身前,眼觀鼻、鼻觀心,斂著目光,他侍立的右前方,朱漆大柱間陰影中站著的,正是胤禛。

    胤禛背著手,冷然立於幽深背景里,北風鼓盪起他黑沉沉的斗篷一角,仿佛四面八方湧來無數無形的氣----憎恨與輕蔑,強烈的集中到他所站的方寸之地,再從他暗夜般的眸子裡凝成銳如刀鋒的目光,投向對面的某個地方。

    對面,大約是前殿外的一處石階下,雪地里,一個人同樣背著手,迎風峭立,永遠潔淨無暇的月白袍子外,隨意披著一件白狐雪衣,臉色如雪,蒼白至病態的透明,優雅的嘴角卻帶著笑。他微微仰著頭,似乎是在看天,又像是在賞雪。他四周仿佛有一種比風雪更酷寒的東西,將他與這個世界奇怪的隔離開來,再也沒有什麼能觸及到他,只是,他自己也被禁錮了……

    胤禩與胤禛,這樣的兄弟二人,最後的對決,終於回歸到最簡單的方式,只有他們兩個人。

    這才應該是傳說中的「決戰紫禁之巔」吧。茫茫雪夜,他們在想什麼?會不會想起幼年在這紅牆中、阿哥所一起長大、一起讀書?若是只想得起多年的刻骨仇恨,多麼無趣。

    除了白雪皚皚反光,天地間再無別的光線來源,他們也許可以用最簡單樸實的方式,兒嬉般狠狠打上一架,痛痛快快的完了此劫。

    但他們恐怕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打架。剛離開母體,就必須從母親身邊抱走,在阿哥所統一撫養長大,他們還沒學會說話可能已經明白自己身份的特殊,剛學會走路已經知道自己身邊圍繞的都是「奴才」,幾歲就已經懂得一言一行要有尊貴雍容氣度,再到上學,師傅不教八股文章,教的都是興衰成敗、治世馭人……

    靜悄悄離開他們,胡亂往殿外走,坐在一出無人欄杆上看著雪發呆:他們的一生在別人看來精彩絕倫,對他們自己,卻未免太無趣了。

    正在「腹誹」,卻被另外幾個無趣的人一轉頭看到了,胤祥帶著他兩個弟弟走過來,隨我往外看看雪,輕聲道:「見著皇上了?」

    「是,還有八爺。」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大約因為我並未收起嘲笑的神情,胤祥苦笑著將目光鎖在我臉上,移時,才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和莊親王、果郡王幾個,奉旨先去圓明園恭候皇上御駕。」說完幾個人被簇擁著轉身消失在雪中。

    大年初一就在圓明園熬夜密議,即使對於勤政得過分的胤禛來說,也是很不尋常的。直到年初三,方先生和他們兄弟幾個都沒有離開過圓明園,聽阿依朵說,外界已經傳言紛紛,人們都私下揣測,八爺要被殺頭抄家了。

    「……阿依朵,你怎麼好久都不來陪我玩了?正想叫人找你去呢……怎麼看上去還有點心事似的?」我實在是懶得再提他們兄弟,卻好奇的伸手摸摸她的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個老庶人病得快死了。」阿依朵鼓起腮幫子,悶悶不樂。

    ……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我與他雖然沒什麼夫妻之情,好歹也做過一家人嘛,保泰那麼沒用,被貶之後更是丟了魂兒似的,要是我早些丟下他不管,他早就死了----我是那種人嗎?」阿依朵被我看得莫名其妙,辯解著。

    「我看你啊……呵呵,真是越看越喜歡。特別是和他們比起來……」

    我笑咪咪的抬抬指頭,指向遠處湖對面,銀妝素裹的高高一所殿房,那裡背靠結了厚冰的湖,底下燒著地炕,將四面軒窗洞開,遠近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只要一有人靠近,裡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是皇帝和胤祥他們嗎?他們就是在那地方商量怎麼整治自己兄弟?」

    「這話說的,真是一針見血了!可不是嗎?」我輕輕鼓掌,「你知道你最可愛的是什麼嗎?換做別人,既然原本就毫無感情,一旦他落敗失勢,肯定避之不及,哪裡還有心情照顧他一個半老頭兒?落井下石還差不多。你從來不讀什麼聖人之書,不談仁義道德,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順應著最善良的本心,與那些滿口君子聖賢,背里捅人刀子的人真是天壤之別。」

    「說什麼呢……是在誇我?怎麼聽著怪怪的?」阿依朵真的有心事,根本就沒怎麼聽我說話,揮揮手,左右看看,把木頭一樣杵在旁邊的高喜兒瞪走了。

    「……但我太清楚了,阿依朵,保泰要死了絕不會是你的心事,趕走高喜兒做什麼?快說吧。」

    「凌兒,聽說岳鍾麒在川西打一個西藏土司時受傷了,皇上命他回京修養一段時間,順便述職?」

    「什麼?岳鍾麒受傷了嗎?我不知道啊,他傷得重不重?」

    「嗯,大概比較重……」

    「等等!」我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皇帝的信息是最靈通的,特別是像岳鍾麒這樣手握重兵、鎮守邊陲的將領。現在就算皇帝手上已經有了這個摺子,如果我都沒聽說的話,消息一定還沒傳出去,你從哪兒聽說的?莫非……你私下和岳鍾麒有書信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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