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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2:38:00 作者: 滄海月明
「你看,胤祥出來了。」阿依朵指著湖對面。
這裡正好可以看見對面皇帝處理政事的所在,而我們卻躲在夏日濃密的植物後面,比較隱蔽,每當看見層層穿戴整齊的官員們狼狽的樣子,阿依朵就樂不可支,藉機取笑一番。
「前兩天他又得賞賜了,『允祥實心為國,操守清廉,加允祥俸銀一萬兩;允禮照親王例給與俸銀、俸米,護衛亦照親王府員額。』皇帝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給他了吧?連允禮也跟著沾光。」
看著胤祥遠遠的邊走邊在烈日炙烤下取了帽子抹汗,阿依朵繼續八卦道。
但幾乎同時,軟禁中的十四爺允禵妻子病故,皇帝因其奏摺中有「我今已到盡頭之處,一身是病,在世不久」等淒涼之語,而大加諷刺貶斥,言其狡詐偽飾。同樣是兄弟,處境卻天差地別,瞧在外人眼裡是什麼滋味且不管,就連胤祥自己,似乎也覺惶恐,堅決辭去了皇帝還要賞他一個兒子為郡主的恩典。
這些話要說起來無趣得很,我無聊的看看她:「好好吃你的水果罷,塞了一嘴的東西,還有這麼多廢話。」
「我就喜歡說,你護著他做什麼?得了銀子,才能年年運來雪蓮呀。」
雍正三年春,雪蓮再次準時送到我眼前,仍然沒有任何話,只有一朵冰冷靜默的花,看來胤祥是真的打算每年都來上這麼一遭了。讓這位百無禁忌的公主大嘴一說,我也實在是無可奈何,只好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一轉頭正好看見藏心閣里的一名宮女急匆匆向高喜兒報告著什麼。
高喜兒一聽,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忙趨步過來,小聲說:「主子,宮裡年貴妃來瞧您來了,在藏心閣等著呢。」
「誰?」阿依朵立刻抬起頭來:「就是宮裡風頭最足的那個年貴妃?年羹堯的妹妹?」
我還在思索,倒被她反應嚇了一跳:「阿依朵你做什麼呢?她可沒惹著你。」
「你都已經不跟她爭了,她還敢追到這裡找你麻煩?等我去會會她!」
我哭笑不得,連忙按下她:「快別叫人看笑話了,有你這樣的公主嗎?你怎麼知道她是找麻煩來的?你一去,有幾個厲害角色也叫你嚇走了,什麼話也別指望好好說了。」
站起來理理衣裳,對阿依朵說:「況且她能來園子,一定是奏請過皇上,皇上准了才得進來的,皇上就在對面呢,能有什麼事?你好好乘著涼吧,我去見見就回來。」
又囑咐她身邊的人看好她,不要讓阿依朵莽撞壞事,才沿著湖岸綠蔭往回走。
遠遠就看見一位宮裝女子只帶了一位宮女,一位嬤嬤,站在藏心閣外湖畔綠柳下,微微仰首,一動也不動的看著皇帝親手寫的那三個字。她打扮得很鄭重,兩把頭兒後別著一朵碩大的芍藥花兒,蟒緞旗裝外套著玫紅色紗羅坎肩,雪白圍領,踩著「花盆底兒」,後面看去腰是腰、臀是臀,豐腴婀娜。
「給年貴妃請安。」
她反應過來,一轉身拉住我的手:「妹妹快別多禮!我這麼說來就來的,也沒先知會妹妹一聲兒,還正不安呢,只是請皇上准出宮一趟不容易,只好厚著臉皮就來了。我是康熙四十二年跟了皇上的,若是你不嫌棄,我就叫你一聲妹妹了。」
「貴妃娘娘怎麼這麼說?不知道姐姐要來,沒能去迎接,妝扮也隨意,我倒是怕貴妃怪罪呢。平時也不敢請您移千金玉體來的,既能來,真是榮幸還來不及,若不嫌棄這裡髒,姐姐趕緊請進屋喝盞茶罷,這大熱的天,姐姐別累著了。」
請著安,說完了客套話,才站起來欲攜她手進去,她卻站在原地,又看了看那塊匾,笑一笑看看她的嬤嬤,對我說:「妹妹,我說句真心話兒,你別見笑,一個女人,能得男人能這樣對你,就算荊釵布裙,柴米夫妻,也是幾世難得修來的福氣啊。」
她這話說得十分感懷,倒像是真心的,我微微紅了臉,又見她眼眶都泛紅了,不由詫異,更加不知道她的來意。
第一次這麼近的認真端詳她:兩隻杏子眼,外眼角向下耷拉,描得細細的彎彎雙眉也有些倒八字的樣子,面相顯得哀怨悲苦,大概因為這個表情的緣故,臉頰也顯得有些松松的掛著,不太精神。她畫了濃妝,被熱氣一蒸,粉面紅唇,分外嬌艷,但我卻看得很是不忍。
在水榭臨湖最清涼處給她安了座,她鬆開拉著我的手之前,又笑道:「妹妹這雙手,水靈靈一把水蔥兒似的,十指纖纖,叫人拉著好不可憐,真捨不得放。」
她親熱得越誠懇,我越有些摸不著頭腦,她的手厚實潮濕,摸上去軟綿綿的,頗感覺溫柔敦厚,我一笑放了手,先親自送上現成的冰鎮酸梅湯給她,又端給她身邊的嬤嬤。
「喲!凌主子,老奴不敢!」那嬤嬤一屈膝跪下來高舉雙手接了,卻先不起來,把酸梅湯往地上一放,磕頭說道:「凌主子,咱們娘娘來這麼一趟也不容易,老奴忝著老臉也要先幫年貴妃娘娘說句話兒,從前太后老佛爺、皇后娘娘對凌主子您有些不公道,那都是外頭的事兒鬧的,咱們家年主子一向是個和順的性子,對您連半句不好的話都沒有過,您心裡別有疙瘩……」
聽到這裡,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拉她起來阻止她再說,自己說道:「您這麼大年紀了,暑熱的天,怎麼動不動就跪?弄得像我這裡不懂規矩似的。那些話兒都是陳年舊事了,提它幹嗎?你不說起我都忘了!」
「就是!咱們主子是,心如皓月明鏡,不沾塵埃……」
高喜兒搖頭晃腦說著,見我回頭瞪他,吐吐舌頭小聲嘀咕:「這是皇上說的……」
「李嬤嬤是自小看著我長大,跟著我進宮的,待我同女兒一般親,她一時心急,妹妹你別怪她。」年貴妃連忙解釋道,又急急的說:
「妹妹,你原就生得伶俐,又知書達理,有才具,我這笨嘴拙舌的,竟越發不知道怎麼跟你掏我這顆心。咱們宮裡的女人,外面瞧著不知道怎麼好,錦衣玉食的,卻是黃連雕的菩薩----外頭光亮裡頭苦,只求個平平安安,就是造化了!」
「這話何嘗不是呢。」我見她話說得急,竟也不和我避諱,倒像是多年閨房好友知己密語,暗暗納罕,柔聲安慰:
「什麼富貴名分,都是虛的,哪個人不是光著身子來世上,又光著身子走呢?哪怕在天家,平安已是最難得的福分。要說我自己的故事,裡頭許多緣故,只有皇上最清楚,外頭的事兒,誰能說得明白?誰敢說得明白?咱們不要去管它,且圖個自身心安就是了,宮裡的女人誰都不容易,瞧瞧太后……太后老佛爺不喜歡我,那是我沒那個福分,就是皇后娘娘,也不過是站在她主理六宮的職分上,我還不至於為那些記仇的,姐姐你心裡才別有疙瘩,有什麼話,跟妹妹直說就是了。」
長篇大論的,也不知道哪句話觸動了她,她紅了眼圈兒,手裡把一張五福捧壽的絹子扭成一團,鼻子裡悉索著,眼裡漫上來一層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