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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2:38:00 作者: 滄海月明
    那女子沒有尋死?那就必是老四護起來了……

    老四,自幼刻薄冷峻,最是謹慎精細的一個冷人兒,朕有什麼意思,他不但能清清楚楚了解,更總是能幹脆利落的做到;老九,自幼倨傲不羈,一副萬事不在眼裡的陰沉樣。按照他們本來的樣兒,如今這行為,無論如何朕也不相信是他們做出來的,怎麼可能如此反常?就算那女子如胤祥所說,在沒有親眼見到之前,朕還是難以想像。都說愛新覺羅氏出情種,但到底是什么女子,有如此容貌和心計,竟迷倒了我這樣兩個最不像情種的兒子?

    又過了幾天。

    胤禟不得其法,行為舉止已日漸失常至狂悖----在自己府里又殺了兩個婢女,在外頭見人不順眼就是一鞭子,鬧得他身邊的侍衛都是恐慌怨怒而不敢言,連一向對他最有拘束力的老八,看他的表情也愁容滿面,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而老四,表情行為一切如常,只是咬緊牙關一眼也不看老八、老九----也頂著不提那女子的事。本來,一個小丫鬟而已,我竟也被這無言頂得無話可說。

    但是日常朝務時,偶爾看看胤禛鐵板似的面孔,朕已經明白,這個女子,一天也不能再存在下去了。無論她在誰那裡,遲早都是他們兄弟間的一個火種,在這非常時期,連一點點火星子都不能有!

    接連忙了幾天,總算得了個空兒。下了朝,叫住胤禛胤禟,說要去胤禛府上看看,朕話音剛落,他們的臉已經刷白。

    在心裡冷笑幾聲,這半個月,朕的耐心已經被這兩個逆子消磨盡了。那個女子,不管她怎麼個好法,讓他們兄弟變成這樣兒,就是狐媚罪過!----朕已經為她備好了毒酒。

    胤禛的書房空蕩蕩的,這麼快就等通知到所有人等迴避,胤禛做事治家果然有一套。隨便看了看,朕還笑談了幾句,他們兩個卻好象什麼也沒聽見。臉沉下來,朕直接叫胤禛帶我去見那個女子,他神色奇怪的變幻了一下,往左右小廝看了看,最後還是低頭過去了。

    書房後院不大,但是布置深得江南風韻,轉頭看臉色茫然的胤禟,他就是在這裡見到那女子的。據他自己說,第二日他的窗課本子上就抄了蘇東坡一首《蝶戀花》,就為那句「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從此竟不能忘懷。少年人初次動情,為之魂牽,原是一件風流雅事,誰知竟會害了這個女子…

    沒聲息的推開門,心底是有好奇的。

    先看到一個女子的側面,在從窗紙透進的陽光下白得耀眼,竟看不清五官,但見一身素服,烏油油的髮髻隨意挽著,頭上一個首飾也無。哪有十幾歲的女孩子做如此打扮?若非心如縞素,實在不祥。

    她專心的看著一本書,竟沒發現朕。這房裡布置簡樸,更是毫無裝飾擺設之物,也沒有梳妝檯,只在一張小几上堆了幾本書,床榻上只幾床料子樸素的被褥。

    這屋子空闊得雪洞一般,哪像女子住的?唯一算裝飾的就是牆上一副圖畫了,在圍了幾株清瘦菊花的竹籬後,一個女子背影纖纖,欲走還留,髮絲和衣角在秋風中微拂,一派清高蕭索,卻又脈脈如訴。其詩云: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把這兩句在心裡咀嚼了幾遍,暗自叫聲好。這清高氣韻,翩然出塵……

    看畫時,女子已經丟下書站了起來,似乎有些踟躇,對朕這個陌生人的出現有些奇怪。但我把目光迅速轉到她身上時,她落落大方,毫無做作羞怯之意,只不卑不亢的福了福。

    朕突然發現,很久沒有看到過臉上一點沒有妝的女子了,她臉上的乾淨顯得五官分外清秀,叫人賞心悅目。

    她的眼裡霧蒙蒙的,似乎什麼都看在眼裡,卻又什麼都不在意。這目光落到朕身後,眉目間突然有說不清意義的光芒一閃而逝----她看見的自然是胤禛胤禟。

    還在被她的目光所吸引,她已經輕輕的跪下磕了三個頭:「奴婢凌兒,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聽見自己長長吸了一口氣----這孩子竟靈慧至此……

    這麼一剎那,她已經分析出朕的身份?不自覺轉頭想求證----是不是……走錯了?

    但是只看了一眼胤禛胤禟的表情,就知道沒有錯。

    胤禛沒有視線向下,臉繃得緊緊的,明顯在極力克制自己。胤禟的目光直勾勾看著她,目光灼熱。

    ……沒有錯……揮揮手讓德楞泰關上門,朕要坐下來,重新想一想。

    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子,她身材非常嬌小,而且瘦得嚇人,可以想見這些日子裡,她心裡也受了不少煎熬。此時她只平靜的看著我,雖眉目微擰,似有無盡的倔強之意,但發白的嘴唇卻隱然含笑,似乎她等待的什麼已經到來了。

    原來的想法完全被打亂,不知如何說起,只好先叫她起來說話,朕聽見自己的聲音分外和藹。問她什麼呢?

    「你是南方人?」

    她蒼白的小臉突然俏皮的笑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回皇上話,奴婢是四爺從揚州人市上買回來的。」

    她的聲音輕靈,這蒼白卻燦爛的笑讓人心痛。人市?……

    追問她,她告訴了我更令人心痛的事實。賤籍,秦淮河天香樓,族人出賣,憤而投河,失去記憶。這……就是編戲詞兒,沒有親眼見到,親身經歷,也編不出來這樣的……老四,親眼見了這一切,救了這樣一個孩子……原來他對民間疾苦的了解,比朕想像的還要深。

    要低頭看著自己精瘦的手背想一想,才能整理自己被這一切震驚的心情。朕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啊……是不是朕在皇宮裡關久了?朕也許該去進行朕一生中的第六次南巡了?再去看看江南,看看江南的靈秀山水、人物……

    隨便找點什麼問她,只是想聽她再說說話:

    「你……在看什麼書?」

    「喜歡誰的詞?」

    「奴婢最喜歡蘇東坡的詞。『大江東去』『明月幾時有』『缺月掛疏桐』『十年生死兩茫茫』『夜飲東坡醒復醉』 『清夜無塵』『世事一場大夢』……讀其文字,當真是『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看著她姿態如此自然的侃侃而談,似乎朕只是一個在路邊茶館遇到的普通老先生。

    狐媚?這個詞離她豈止千萬里?

    有風骨在其內,她不做作,不扭捏,不嬌不媚,淡定從容……

    可惜,朕竟然是來要這樣一個孩子去……死。如果她知道了,還能如此輕鬆的笑談麼?

    要使勁皺眉,才能說出這句話:「凌……兒,你可知,朕今日所為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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